燕世行周身的甲胄裹挾着一層凜凜的寒氣,一隻手按在腰側的劍柄上,漆黑的眸中沒有絲毫波瀾。
“娘娘若想離開長安,今夜正是良機,事不宜遲,請娘娘盡快随臣出來,車駕已經候在安華門外了。”
江容晚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少年白皙的臉龐隐匿在黑暗中,半明半滅的,卻是看不出任何破綻。
鬼使神差的,她的心頭突然浮現出許多猜想,一時不知該信哪個。
臨江侯夜半來她的宮裡,對她說這一番話,聽起來他似乎知道她的打算,那麼他是想來幫她?可她與臨江侯素無私交,且他是慕容景的人,他有什麼理由幫她?還是說慕容景已經知道了她與沈晏的籌謀,此番是特意作弄她?
燕世行見江容晚不動,知她心中尚有疑慮,也顧不得規矩體面,上前幾步,悄聲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
“沈大人的身份來往内宮多有不便,臣是受沈大人所托,請娘娘信任臣。”
他說的懇切,還帶着點急迫的意味,聽上去不像有假。且如果真的是慕容景知道了此事,或許有千百種法子搓磨她,但如此大費周章卻不太像是他的風格。
江容晚轉念一想,覺得還是眼下的事要緊,便也不疑有他,略作收拾便跟着他走了出去。
不多時便到了安華門,果然有一輛馬車停在門外。
燕世行伸手去扶她,江容晚略一點頭,陡然止住了腳步。
方才事出緊急,來不及細想,可眼下她卻明顯覺出有些蹊跷。
她剛剛從内宮走到這裡,路上都是一片黑漆漆的寂靜,難道值夜的宮人都犯了懶,連燈都忘了添?可她分明也遇到了幾個宮人,他們見了她隻是匆匆行了一禮便快步退了下去,神色倉皇。此刻的安華門外,連守門的侍衛都不見了蹤影。這般情形,萬一有什麼異動,宮内根本來不及反應。
而那日她與沈晏交談的時候,她特意看了看,四下的确是沒有第三個人在場的,此事又非同小可,沈晏到底為何會放心把這樣的事托付給旁的人?這個人,偏偏還是燕世行?
不,不對。
其實此事,還有另一種可能。隻是她不願意往這個方向去想。
江容晚思及此處,後背一陣發涼,涔涔的冒出了一層薄汗。她回身看向燕世行,眼裡滿是不可置信。
“臨江侯,你?”她問的有些遲疑,希望他能否認。
可少年默默垂下了眸子,算是默認。
“為什麼?你與殿下多年情分,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燕世行重新擡起頭,眼中一閃而過的苦澀,卻沒有直接回應。
“我們都有我們的宿命,有時候無法選擇,身不由己。譬如娘娘既然入了皇宮,為何一定要離開這裡呢?臣相信娘娘有不得不做的理由,那麼臣也一樣。”
江容晚默了默,他的話擊中要害,确讓她無話可說。
燕世行斂去眉間落寞的神色,複又道:“娘娘向來是個知禮的人,甯願舍下一切也要離開長安,臣便知道殿下必定是強迫了你,臣在殿下身邊多年,他對娘娘的心思,臣是知道的。”
他頓了頓,不知哪裡萌生出的念頭,突然将手伸向腰間,取下了佩劍。
“可是娘娘的心思,臣不知道,也想替殿下探清楚,算是臣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娘娘若對殿下無心,今夜便可離開這裡,若有心,便替殿下殺了燕某,若是對殿下有恨,就留下來,看着我們的人殺了他,若事成,娘娘依舊是本朝的太後,無需再躲避殿下。”
燕世行将佩劍遞了出去,聲音冷澀,俊逸的臉上還帶着一點譏诮的笑意,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另一隻手緊握成拳,在暗處極輕微的顫抖着。卻不是因為擔憂自己的性命,而是擔心江容晚會說出他最不想聽到的回答,留下來。
刀劍出鞘,閃着寒光,倒映着她的半張臉,江容晚清晰的看到了自己眼中的驚惶,心頭蓦地一顫。
燕世行會背叛慕容景,雖是出乎她的意料,可她更知道事态的嚴重性。長安七衛,四支在顧沈兩家手中,餘下三支,慕容景走前托付給了燕世行,如此一來長安幾乎全部的兵力都落入了他們的手中,他們大可趁機逼宮另立新帝。而慕容景此時遠在邊地,待他聽說一切的時候恐怕早已塵埃落定,若他不服,從邊地打回長安,且不說必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更重要的是師出無名,幾無勝算。
局勢走到這一步,是她沒有想到的。
但倘若她真的殺了燕世行,那就不好說了。
劍,倒是一把好劍。磨的鋒利,不需要多大的力氣,就能刺入心肺。
所以燕世行是在給她選擇權?江容晚咬緊了下唇。
可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慕容景不顧她的意願,陷她于難堪的境地,甚至迫她懷上他的子嗣,因為他的存在,她日日如頭懸利劍,寝食難安,某種程度上,他死了對她來說不是壞事。
說到底,這是慕容景和前朝舊族之間的較量,她有什麼籌碼能與他們周旋?從頭到尾,她都隻想讨一方安靜的生活。她無力,更無心插手權力之争。
江容晚垂下眸子,素手在劍柄上輕輕劃過,突然笑了一聲,一個轉身,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
燕世行愣怔片刻,才收了佩劍,遞給車夫一塊腰牌:“這是我的令牌,娘娘可憑此一路南下,暢通無阻,我的人也會護你平安。”
“所以你,為什麼願意幫我?”江容晚挑起車簾,想了想還是問出了藏在心裡的疑惑。
“就算沈大人不囑托我,我也會這麼做的。不是為了幫你,而是為了殿下,倘若我們此番事敗,舊族将再無出頭之日,殿下禦極登基,到那時,我不希望他有任何軟肋。”燕世行冷靜的眸子裡有一瞬的失神,“而娘娘就是殿下身上最大的軟肋,為了你,他不惜得罪整個天下,但為君者,不該太用情。”
江容晚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再多說一聲:“你要想清楚,你選擇背叛殿下,無論結局如何,你們之間都徹底沒有回頭路了,現在回頭還不算晚。”
“其實娘娘對殿下并非全無情意,臣看的分明,不然何故與燕某說這許多呢?”
燕世行唇角微勾,冷不丁的,卻是冒出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江容晚眉頭皺了皺,不欲再與他多言,隻道了句:“多謝。”
燕世行收起笑容,側開身子,目送馬車駛出宮門。
馬車徐徐駛向城外,一路上的确不曾遇到守衛的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