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州是水星北半球上一個偏狹小島，離首都駐地有60多公裡直線路程，其占地面積約3800平方公裡，是一個寸草不生、荒無人煙、土地貧瘠的茫茫戈壁灘與荒原，也因為它諸般不利于人類群居的地理條件，荒廢了數百年，才被于浩海選為水星第一衛星發射場。

“難亦行計劃”中的第一枚運載火箭，就在此地緊鑼密鼓地搭建中。

“光纖技術正在升級換代，我們目前隻能用電纜傳輸信号，控制台與火箭的距離越長，收訊信号越衰減，不利于火箭測試的發射，我們還需要不斷完善發射塔的輻射範圍……”

于浩海正在碩大的猶如巨蛋一般的透明玻璃會議室裡，和航天航空局技術部人員緊急開會，這裡的日照時間比别的地方要長，為航天發射提供了良好的自然環境，但為了更好地觀測夜晚星空運行軌道，這裡采用全露天玻璃罩室内裝置，氣溫也比别處要高十幾攝氏度，會議室裡即便空調開到了最大，人人也都是大汗淋漓。

“我們每年大約有300天可以進行發射試驗，但為了更精确、命中率更高地完成實驗目的，我們需要盡快選出一批優秀的試飛員，這項選拔，需要從現役空軍部隊中遴選……”

啪嗒一聲輕響，于浩海往會議室外面玻璃上看去，卻是兒子于皓南，身穿一套技術部藍色工裝服，在玻璃窗上輕手輕腳地徒手攀爬。

“……”

衆人轉頭看去，隻見于皓南面容肅然，雙手撐在被太陽曬得發燙的玻璃窗上，鏡面一般光滑平整的材質，他卻能準确地蹬在每一個狹小偏窄的交界處，利索地以此為支點，向上攀爬。

更精彩的莫過于浩海看到兒子時的臉色，既深感無奈，又有那麼一些老父親的寵溺，笑着對席下衆位将領道：“兒子頑皮，請大夥見諒。”

衆人都理解地笑了。

于浩海在牢裡待了十年，錯過了孩子最重要的成長期，眼下于皓南雖然已經17歲了，但身量高大，也有了接近成年男人的骨骼、力量，面孔褪去稚嫩，逐漸像他一般，有着刀削斧鑿般深邃的側臉。但在于浩海眼裡，就好像十年前那個小黑崽忽然一夜長大了，他還沒有習慣。

老于家的人基因自帶藍狼血統，從小體力優于常人，尤其擅長攀爬吊挂、飛檐走壁。黑崽小時候在點兵大典上能踩着旗杆斜着上去，一把将國旗薅下來，送給于浩海；十二三歲的時候，就能一個人通過紅磡獄廠的層層封鎖，去找爸爸。

于浩海現在還能想起，他在獄中狹小的衛生間裡洗臉，忽然從鏡子一角看到兒子的身子倒挂着，一張小黑臉沉默地趴在那裡，怔怔地看着他的藍色眼睛。

“黑崽！”于浩海轉身跑過去，往鐵窗外伸出手，抓着孩子的肩膀，将他提了上來，“不可以這樣，不能在這裡玩。”

于皓南被他抓着胳膊，整個人隻得小蜘蛛人似的斜斜地趴在監獄牆壁外面。

“你是我兒子，每個月有一次探監的機會，不可以翻進來，監獄不是玩的地方。”

“用完了。”于皓南說。

“什麼？”

“探監。”

“哦，”于浩海才想起來，月初方傾就帶着孩子來看自己了，隔着窗欄杆，他望着兒子，“你想我了？”

于皓南沒說話，神似他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于浩海從裡面卸了一會兒，将整個窗戶卸下半扇來，放到一邊兒，從窗口輕手輕腳地爬了出去，拽着于皓南，和他一起坐到了監獄房頂上。

于皓南睜圓了眼睛看着他。

“你以為你能翻進來，老子就翻不出去？”

于浩海笑着摟着兒子：“我是不想越獄罷了。”

“爸爸，那你跟我走呗。”

“那不行，我是自願坐牢的。”

“為什麼？”黑崽說，“我覺得你很冤枉，你不是故意投毒的。這樣的‘戰争罪’，我不明白。”

“等你長大了我再告訴你。”

是因為要了你，我才甘心情願進到這裡的。

“不過我不後悔。”于浩海捏了捏他的臉蛋子，想着孩子一路從市中心走到紅磡島，再到這關押重刑犯的獄廠裡，躲過那麼多監控、準确地找到自己的關押室，黑崽可謂是過五關斬六将了。

所以他這一個晚上就跟黑崽在監獄裡捉起了迷藏，你追我趕，你躲我找、我藏你找，玩了整整一晚上，沒有驚動任何人，把監獄整個監察安保系統的漏洞都鑽了個遍，一大早孩子才高高興興地走了。

所以當航空局的人感歎于皓南有徒手爬18樓玻璃窗的本事時，于浩海并不以為意，小時候黑崽連全是玻璃茬子的高牆電網，都爬上爬下地玩兒，别說這了。

可他剛要起頭繼續開會時，隻聽下面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連連驚歎地往外看時，于浩海轉過了頭。

隻見李若希緊随于皓南身後，也從下至上，雙手抓着玻璃窗外沿兒向上爬，且身上跟于皓南一樣，毫無防護裝備！

“嘶……！”于浩海不由得緊張起來，皺着眉去到了外面，坐電梯直接到了樓頂，打開了天窗。

“怎麼樣啊？”李若希笑着掐着腰問于皓南。

“勇氣可嘉，”于皓南道，“但速度太慢，跟蝸牛一樣。”

“一回生二回熟好不好？我下回肯定比你快……”

“于皓南！”

于浩海在後面叫他，表情非常嚴肅：“不能帶他玩這麼危險的遊戲，一旦摔了怎麼辦？這可是18樓！”

于皓南：“……”

“于叔，這我可生氣了，18樓他能爬我就不能爬了？”李若希在邊上氣鼓鼓地問道。

“哈哈，于叔是不了解你的身手，黑崽爬上爬下我都習慣了，”于浩海賠笑道，“隻是你們倆就算找地方鍛煉，也要注意安全，身上挂個防護繩，以備不時之需。”

轉過臉來，又對于皓南道：“你可以帶他去看看電影、逛逛公園，去商場買衣服吃大餐，那麼多好玩兒的地方你不選，選這裡爬玻璃。”說着掏出了自己的錢夾，遞給兒子。

于皓南：“……你問問他愛去這些地方嗎？”

李若希未等問,便搖了搖頭：“不喜歡。”

倆人又一前一後地走了，可以說是形影不離，隻把這航空局發射地當遊樂場了，隻是于皓南覺得自己是在做正事，李若希卻是好奇跟來東張西望的。

隻是所到之處，航空局裡的人都對李若希非常友善，有知情者說，這位可是丁一劭李茉莉千金，是清正學園唯一校花，怪不得長得這麼清新脫俗，明媚張揚。

“皓南，這個是什麼啊？”李若希指着汀州控制台視角前方，高高的白色發射塔。

“發射塔。”

“發射塔是做什麼用的？”

于皓南：“發射導彈。”

李若希未等說話，突然邊上一技術人員穿着白色工作服，插了進來，一本正經道：“發射塔，launch tower，是今年2月公布的航天科學技術名詞，發射塔，它是用來發射導彈的承重控制台，也是我們進行航天發射，探索宇宙基地、進入太空的起點，是所有航天發射活動的集中實施場所，而在這樣一個龐大的系統中，我，一個鐵骨铮铮的航天人，皮特·斯蒂芬，作為發射塔控制人員，将用它來給火箭供電、供氣、供液、供它起飛，直到點火前的90秒，我手下的擺杆才會離開火箭，實施那最壯觀的、能力最強的、令人印象最深的發射……”

“……你寫詩啊？”李若希問道。

“你好，美麗的先生，”對方恭敬彎腰緻意，“初次見面，深感榮幸，我是一個航空人，是水星航空事業的先驅者，今年25歲，祖籍鳳鳴島，我非常、非常開心今天能在這裡遇見你……”

“謝謝。”李若希側身避讓，又問于皓南，“這個圓筒是幹什麼的？”

“電纜擺杆，鋪設電纜用的。”于皓南回答。

他話音一落，身旁圍着的年輕Alpha們同時歎了口氣，極其不滿意于皓南如此幹巴巴地解說，七嘴八舌給李若希重新講解。

“我們這個偉大的火箭搭載項目啊，它是我們技術部聯合于總于上将日夜不停、集體設計并打造出來的一輛‘國之重器’，也是三輛馬車中的第一輛，發射基站。”

“李先生，看到這個橫斷面了嗎？它是矩形的，用來鉚接或焊接鋼架結構，是能固定在發射台側面的，你來摸一摸，它的幾何設計，堪稱智慧的結晶。”

李若希好奇地去摸了摸，心想這不就一塊鋼鐵嗎？摸着冰涼。

“我們根據發射導彈準備和發射的需要，在這個塔上敷設了液、氣、水、空調等管路、動力、控制、通信、電視等電纜及高速電梯和電纜擺杆，這一項工作是由我們組來完成的，咳，在下不才，是驅動組的組長，姓茅名參，你叫我小茅就好啦，我是川崎人，今年27歲了，你看着好小哦，有18歲嗎？”

“李先生，李先生看我！”又一個Alpha搶了過來，“我在塔的固定高度設有工作平台，是管内平台和旋轉外平台的人，我的操作能讓外平台環抱衛星和運載火箭以便進行後續工作，對了，我還能通過鉸接裝置旋轉到塔的兩側，呈現一個圓弧擺動的動态形式，我姓劉，我就劉葉坤，你叫我坤哥吧，我肯定比你大，诶嘿嘿……”

“李先生，聽我們這麼介紹你肯定暈了吧？是不是特别沒意思？你看這個塔頂，它有8條長長的旋臂，像不像一隻大蜘蛛？可愛吧？哈哈哈……”

可愛個雞毛。

李若希不禁皺起了眉心，湧過來給他介紹的人太多了，他漸漸地都看不着于皓南了。

“對了，皓南是做什麼的？”

李若希問了他的問題，半天都沒人回答。

不會又是打雜的吧？

李若希偏過頭問最近的一個Alpha:“我問你，于皓南是做什麼的？”

“他是工程師，發射塔是他設計的。”

李若希踮起腳往後看，又把左右緊緊圍着自己的Alpha往兩邊扒拉開，于皓南卻不見了。

再找到他的時候，于皓南卻是在航空局食堂裡靜靜地吃飯，李若希怒氣沖沖地坐在邊上，用力錘了一下他的肩膀。

“為什麼把我撇下了？！”

“……有人給你介紹了，介紹得比我詳細，我還待那兒幹嘛？”

不但被一群Alpha推到後面，甚至還被他們踩了腳。

看到一個個Alpha跟惡狼看到肉似的往李若希身前擠，于皓南覺得挺吵的，便轉身走了。

“那你也不能把我扔那兒啊，我是跟你來的！”

“……跟我來的，就得一直跟着我走？”

“當然了！”李若希憤怒地點頭，眼睛裡的光亮亮的。

“行吧。”

于皓南起身要站起來，李若希氣得按住他：“又去哪兒？！”

“你不吃飯嗎？我去打飯。”

“哦。”

李若希點頭，他就又被哄好了，天天脾氣就跟打火機似的，一點就着，但一松開手，一句話，也就滅了。

于皓南去到窗口，食堂标配是三菜一湯，兩葷一素，夥食跟李若希的學校比起來應該差不多，于皓南各式各樣都拿了一份兒，轉過頭來，李若希已經拿了一個他沒動過的饅頭啃了起來，身前身後又有一群Alpha總時不時回頭看他，跟他說話搭讪，試探着往他身邊接近。

于皓南忽然覺得挺煩的。

這種煩讓他自己都覺得沒來由、很陌生，他還從來沒覺得自己的同類，特别是跟他一起投身航空事業的同僚們有多麼低廉……是，他覺得這些Alpha無腦靠近李若希獻殷勤的樣子，很低廉，讓他覺得很丢臉。

“都散一散，那邊有空位，不熱嗎？”

于皓南端着餐盤過來了，可以說是不客氣地趕走了靠過來的Alpha們，将餐盤不輕不重地摔在桌上，饅頭和菜都跟着一蹦。

這些人還都挺看他臉色的，讪讪地走開了。

這家夥還挺有脾氣。

李若希一邊吃飯一邊瞪着他，這種“趕蒼蠅”的事以往都是他弟弟丁一翼來做，沒想到于皓南也願意為他做。

“他們說是你設計的發射塔。”

“嗯。”

“那你怎麼不顯擺一下？”

“有什麼可顯擺的。”

倆人這麼望着彼此，李若希支着自己的下巴，“是閉着眼睛瞎想嗎？它應該是什麼樣的，然後畫下來。”

“……是靠計算，一步步測量，把想要的部件先設計出雛形，再一步步完善，”于皓南說，“它們都是用來吊裝發射塔組件的，一般采用K形，通過鉸接裝置旋轉到塔的兩側，在前驅平台處塔架腹杆、交叉斜腹杆，完成驅動。”

他望着李若希甯靜的透明的眼波，知道此刻自己的話對他無異于@#￥%……&*一串亂碼。

“哦，”李若希點了點頭，裝作聽懂了，“整挺好。”

于皓南勾了勾唇笑了。

這一笑，李若希卻覺出不對了：“你笑話我！”

“沒有。”

“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