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盼和若希陪在方缇身邊,我去看了,好像精神還不錯。這件事,我們隻能等他自己想開,”于浩海可能想到了什麼,對方傾提前打好了心理預設,“有的時候,我們不得不承認,情深緣淺。”
方傾明白他的潛台詞,那個孩子,不會再回來了。
不像是盼盼曾經和自己鬧别扭,離開幾個月,一年半載,總會想清楚,想父親,又哭哭啼啼地回了家,也不像是于皓南,即使高中畢業後因暗戀事發,被方傾驅逐出門,可在面對戰争和危害時,這黑崽總會第一時間奔向他們,一起坐下來研究應對之法。
方傾開槍後,一直看着方缇痛苦離去的背影,他咬着唇,一言不發。
稚鳥離巢,振翅高飛,隻感歎父子情分,竟緣薄至此。
“過段時間,他會想明白的,”于浩海道,“他暫時……沒有尋死的意志。”
“守得了一時,難道守得了一世,”方傾搖了搖頭,“我們家竟有這樣的情種,真不知道他像誰。”
“像你,也像我,我們都是重情之人。”
“你真的這樣認為嗎?”方傾看着他,眸光凄然,面帶苦笑,“你又拔了我的網線,讓我上不了網。但我能看報紙,也能看電視,我能猜到現在輿論對我的轟炸,人民對我的質疑和鄙夷。我是個僞君子,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我出賣戰友、背棄主将、殘害幼子、篡權奪位、男盜女娼,連曾經站在我身邊的你們,都不理解我的做法,站到我的對立面,更别提塞西莉,對我刀尖相向的索明月……這世界上,越來越多的人,相信那個流着眼淚,痛斥我的不堪的孩子……”
而更讓他難受的是,死侍是假的,巴爾幹核彈沒有轟炸,皓南沒事,連星海廣場上的所謂炸彈,也不過都是白日焰火,纏在腰上的燃/燒/彈,也通通都是假的……”
王宇行竟真的隻為方缇而來,除了一番嘴炮以外,沒有别的意圖,這讓方傾的“屠殺”,顯得更加殘忍。
屋裡光線昏暗,隻台燈下方,一片昏黃。
方傾站起身來,轉過身去,站在這總統府最高層,望向曾經一回頭,就能看到伫立在星海廣場最中央的總統雕像。
那鑄金銅像,曾是人民對他的最高嘉獎,是人們對他功績的肯定和贊揚,每每方傾工作到夜深人靜,轉過頭,和那個高大的“方傾”面面相對,他就仿佛有着無窮的力量。
可人民心中的英雄,來之不易,去得卻很快,在5月5号當天,王宇行一發燃/燒/彈就能将其炸毀,摔在地上,片刻之間,淪落成泥。
“方傾,人民之所以是人民,代表他們擁有着最樸素的情感,和最真實的反應。”于浩海走到他的身後,緊緊地抱住了他。
“他們會被表象所迷惑,會被眼淚所觸動,會被情緒化的言辭所影響,正是因為他們淳樸而善良。”
“而塞西莉、索明月,我,我父親,我兒子,會在那一刻想要保護我們的親人、兒子、弟弟,也恰恰是因為我們沒有你偉大……”于浩海将他轉過身來,深深地、痛楚地凝望着他,“這些年來,我常常後悔,當時不該拱手托舉,讓你上位。這三十多年風風雨雨,不比我們年輕時的每一場戰役要輕松,你着實辛苦至極。總統,這普天之下最難的工作,我竟讓我最心愛的人去做這樣的苦差事,我真是愚蠢至極。”
方傾低着頭,眼淚逐漸盈眶,吸了吸鼻子,卻忍了回去,再擡起頭,看向他的丈夫時,已經平複了下來:“不,我不後悔。因為你們都太蠢笨,又太重情義,我不放心把我的國家,交給你們任何人。”
于浩海噗呲一聲笑了。
“但我真的累了,”方傾歎了口氣,“下一次民意調查,支持率隻要低于50%,我便立刻辭職。”
于浩海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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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斯晝伏夜短,氣候還在冬末春初,乍暖還寒。
行軍校場上,篝火熊熊燃燒,映照着四周将士們堅毅的臉龐。
風帶着幾分寒意,卻也夾雜着篝火獨有的暖意,輕輕拂過每個人的發梢,來自水星的勁爆新聞,讓遠在厄斯的水星A軍們,都不禁議論紛紛。
“難怪王宇行跟瘋子一樣,意圖複辟三十多年,不死不休,原來跟總統大人有着這樣的國仇家恨……”
“那麼說,瑪格列特公主真的被總統派人給……啧啧!”
“不會吧,艾蘭上将不是登報聲明,當日事發,他是案犯嗎?”
“你們真的信?他哥是檢察長,他丈夫是總警司,那可都是總統的鐵杆同盟……”
“喂喂,你們不要胡說八道好嗎?!”賴阿佘聽了一耳朵,神情不忿,“那一家人各個胸前肩膀都是勳章,全是正直的人,哪會給總統背這樣的鍋?!”
“哎呦,那梁詠雲是不是‘那一家人’之一啊?哈哈!”
“你!”
“你們現在還認為,王宇行說的是對的嗎?他是正義之師。”這冷漠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晚中,顯得格外清晰。
“奪/權/篡/位,自古權力更替,哪有不見血的,隻是辱人祖母,向幼子投毒,這……你怎麼也不能說是光彩的手段吧?”
“可凱文遜放了核武器。”
彭羽瓊沉默片刻,終于說話了。
他的目光從篝火上移開,與那些向着王宇行的人對視,眼中閃爍着跳躍的光芒。
“你們是否想過,如果在當時沒有摧毀凱文遜意志的這些‘不光彩的手段’,昶洲會不會是唯一受害的島?”
“可總統用的方法确實讓人诟病,民衆憐惜王宇行年幼,突逢大難,祖母被辱,雙親被殺……”
“可凱文遜放了核武器。”彭羽瓊又重複了一遍,“無論你們說什麼,有怎樣的同情心,都要記住這一句話:凱文遜放了核武器,轟炸了他的子民。昶洲有無數個王宇行,可他們連訴苦的機會都沒有。”
“可你也是爹生媽養有爺爺奶奶的吧?”又有聲音問道,“總之,刀沒插在你們心口上,人人口中皆‘大義’。”
“可凱文遜放了核武器。”彭羽瓊仍舊如此這般回敬道,楊門光看着他,忍不住笑了。
“在這場權力的争奪中,其實每個人都是輸家,”張吉惟道,“每個人都在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行動,王宇行從家的維度考慮的是他個人,認為他有複仇的正義,但方傾總統所謂的殘忍手段,推翻的是一個小家,卻成全了整個蒼生。孰是孰非,實難判斷,隻是,我們是蒼生,我們都不是王宇行。”
“我認同你的觀點,”楊門光道,“也許,是因為我在方苗苗福利院裡長大的吧,如果沒有總統,我不認為我能接受到正規的教育,得到公平的上升渠道,和你們坐在這裡。”
彭羽瓊點頭,和他碰了一杯:“我也同意,如果不是總統,我根本推不開大學的門,走不了綠色通道,免費念不了大學,進不了新兵營。我生來不是富貴人家的孩子,但我仍然能夠和你們一樣,坐在這裡。”
“我也同意,”張吉惟道,“我現在還記得我忐忑地拿着父親透析的費用單,去醫院一層大廳交費,看到上面一串0時的震驚。是總統憐惜,幼子念書,父輩殘障,免去了所有高額治療費用,讓我們幼有所養,老有所依,我才能輕松上陣,坐在這裡,和你們小酌一杯。”
“我也同意!”賴阿佘高興地跟張吉惟碰杯,“我是村裡唯一的希望,考不上大學,空有一身武藝!是總統讓我們這樣的山裡娃子,能免費去到城裡讀公辦夜校,才能推開新兵營的大門,認識你們這些人!”
“敬蒼生!”衆人把酒言歡,一齊為總統幹杯。
“也敬王宇行,”張吉惟歎道,“一世枭雄,下輩子重新再開,隻怕在座各位,包括裡面那個插着管,正在吸氧的……”
“都不是他的對手!”衆人齊聲笑道,是既不甘心,又不得不服氣。
新兵團史上第一智腦,最終隕落在總統槍下。
好像也隻有計謀深沉、殺伐決斷的總統,才能真正扼住他的命脈。
真理,就掌握在這群新生代的手裡。
他們普遍三十多歲,正是大好年華,和方傾的職業生涯同齡。他們的成長,見證了方傾三十年如一日兢兢業業的貢獻,那是對流言蜚語最好的反擊。
總統正面硬剛了厄斯人給予的戰争威脅,最快調動了國家力量,推進了航空航天科研項目。總統主導了難亦行計劃,支持A軍冒着死亡的代價,頑強抵抗厄軍冷氮槍屠戮,不惜一切前去厄斯,進行反攻。
總統徹底将外星侵略粉碎,把王室複辟最後一絲火苗熄滅,功在千秋,戰績彪炳。
歲月史書,後人會給這位總統真正客觀的評價,而那些關于私德的讨論,是是非非,不過滄海一粟,浮雲一縷。
這一年年底,雪花飄落的時節,又到了方傾接到成績單的時刻了。
80%的超高民衆支持率,讓方傾在58歲這一年,正式開啟了他最輝煌的“80%”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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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敲門聲響,是李若希來了。
“總統大人。”
“請坐。”
方傾微笑着走了過去,隻有若希來到這兒,他會不自覺地起身過去,跟孩子同坐一處。
“我來,是給您托一句話的。”
方傾見他言辭閃爍,眸光有些忐忑,不禁傾身問道:“什麼?”
“330057。”
方傾火速在心裡過濾了一遍各種羅斯密碼代号暗号等等,不禁笑了:“把我難住了,這是什麼?”
“方缇讓我給您捎句話,”李若希将一支沉甸甸的青銅色密鑰火铳,鄭重地交到他的手心裡,“望空塔,核武器,330057。”
方傾的笑容漸漸地凝住了。
“總統大人,方缇與我說過,對王宇行,他隻有一個作戰方案:那就是‘繳械不殺’。”
在世人面前,一味說他清白,那他就會讓自己清白,說他不叛國,那他就不會犯下叛國大錯,說他是Good boy,不是恐怖分子,那他就會乖乖的,戴着鐵鍊子,做方缇最喜歡和最想要的那個人。
繳械不殺,是方缇的策略,也是方缇的最終目的。
從始至終,他對王宇行的盤算,步步精準,珠珠落盤。
李若希握住了方傾一瞬之間,變得冰涼的手,輕輕說道:“他說他理解您,也敬佩您,讓您不要擔心。”
“他走了。”方傾的聲音不自覺地顫抖着,忽然意識到了,這是此生與方缇,真正的離别。
“他走了,是嗎?”
“嗯。”李若希點頭。
方傾倏爾一笑,一滴眼淚,掉進了手心裡,砸到了那密鑰火铳上。
有什麼可敬佩的,還是小葡萄最厲害。
畢竟這個東西,方傾本以為窮其一生,都是水星的未解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