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同文回到家時身上已有了些酒氣,他醉醺醺正要往後頭郭琴兒那裡去,便見守了半日的厮兒趨來報說裴二爺那裡已遣了回音。
夜風一吹,他霎時驚喜地人都清醒了些,又想到什麼,轉過來就往李月芝房裡去了。
李月芝已就了寝,被動靜鬧起來見着他,不免詫異,于是吩咐丫鬟去端茶,一面上來扶他:“官人既是喝多了,不如就留在那院裡歇下,何必夜裡路上折騰,萬一摔了怎麼好。”
她先已聞見他身上酒氣夾着脂粉香,便知他今晚又是與人往粉頭那裡去吃喝尋樂了,是以有此一說。
顔同文捂嘴打了個酒嗝,擺擺手:“還是請衙門裡張書吏他們玩耍,本是要纏我留宿,隻我早些差了小厮往松溪裡給裴翰林送帖,心裡惦記着裴園那邊的消息。”又咧開嘴笑道,“你别說,我這回心裡還真料着了,剛才進門就聽說裴卻瑕已差了人來回複——你眼光好,幫我挑一挑明日穿什麼。”
按俗,上門拜訪應事前投帖,如今對方既有了回音,以身份言,他一個區區秀才自然就得着盛服盡快前往拜會,所以明日一早必得出門。
“裴翰林竟應了請你過去?”李月芝訝道。
顔同文亦有些得意:“這回義診我們出了大力氣,他們裴家卻險些叫我閨女出了意外,我說要去道謝,他如何不應?縱裴卻瑕那裡的茶隻有蘇州知府能飲,我卻也不客氣了。”
李月芝秀眉微蹙,少頃,出聲勸道:“官人明日去了,可莫要提瑾姐的事。”
顔同文接了丫鬟送上的茶,先喝了兩大口,方問:“又怎地?”又輕笑一聲,沿桌坐下來,“我此時不打探,什麼時候探?若裴卻瑕有娶納妻妾之意,為何瑾姐不行?”
李月芝眼眶一紅:“你這般急火火的,豈不坐實了她們姐妹此去松溪裡另有用心?裴家若有意,早自己差婆子來打探了,原本裴大太太為義診就隻叫的蓮姑去,你們讓瑾姐一個對藥理不通的跟着去幫忙也罷了,隻你好歹一個正經秀才,平日衙裡府裡也見慣了世面,如何辦得這樣事?”
“你也說戚老爺那裡待你薄情,弄這一出也不怕又在人家那裡漏了風,倘有個兩頭不落好,倒教你爹過後回來曉得了惱火。”她最後補了這麼一句。
顔同文被她說地不吭聲了。
過了片刻,他才點點頭,應了聲:“知道了。”又說,“今晚我睡書室裡,明天你早些過來幫我整治衣帽吧。”
李月芝颔首應了。
顔同文走到門邊,打開隔扇見檐上皎皎月光,身畔一縷柔柔幽香送來,不禁憶起往日缱绻,霎時心旌微搖,轉過頭看向她,問道:“你近日還寫詩麼?”
李月芝一怔,望向他眼睛,又轉開:“早不曾寫了。”
“要不……”他說着話,擡手向她伸來。
李月芝旋避開了,将他抓扶住:“官人莫鬧,且早些睡了吧。”言罷,揚聲叫了候在一旁的小厮來接。
顔同文還沒回過神,人就已經站在門外頭了。
再擡眸往檐上看,除了那白慘慘的月光仍巴在那裡,哪還有什麼往日缱绻、柔柔幽香?
顔同文酒醒了大半。
***
清早又下起了雨。
裴潇站在書桌前一氣呵成地抄默完了《清靜經》,末了,執筆于手,看着紙上“衆生所以不能得真道者,為有妄心”兩句,默聽窗外小風疏雨,良久未放。
馮春來禀說顔同文已進了園子。
他這才放下筆墨,略作收整,換過會客的衣服,往廳裡去了。
兩人見面,彼此叙過禮,分了賓主坐下,侍候的小厮旋送了第一道茶果上來,顔同文瞟見碟子裡的帶骨鮑螺,一時頓生食指大動之念,卻又不便先吃,于是隻拿起盞抿了口茶,而後起身又向裴潇一揖,端端笑道:“晚生本是為家人來向裴翁道謝,深恩未報而得此厚待,實感慚忸。”
裴潇聽他這般說,不免想起對方之前那張拜帖上落款寫着的“眷晚生”三字。
他其實不是第一次見着如此落款的拜帖,也不知從幾時起——大約是他入了官場之後,就發現這些敬稱、謙辭越來越叫人匪夷所思,卻又不得不随波逐流。
諺稱:“官無尊卑,皆曰一老。人無大小,皆曰一翁。”
看來顔同文亦是深谙其道,平日果然未少與官衙人往來。
裴潇又想到了顔瑛。
“顔相公客氣了,年重德厚者衆,在下不敢當翁。”他複再請了對方落座,說道,“至于令愛玉之事,園中意外突發,本應為裴家分内之責,也算不得什麼深恩。”
顔同文笑意仍堆在眉梢眼角,隻平平将稱呼一換,又繼續道:“裴翰林仁心厚德,實是過謙,那意外為天降,如何叫人來負責?端的是裴翰林有那心腸與本事,這才救得小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