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瑛走進了顔瑾的房裡。
顔瑾跟在她身後,在門首停了一停,示意秋霜:“我與姐姐有話說,你先去把頭發梳了吧。”
秋霜的目光欲言又止地落在她背上,一旁同樣狼狽的碧桃亦同樣欲言又止地深望着門隙之内。
門從裡面關上了。
顔瑛站在長桌前,看着壓在鎮紙下那副尚未畫完的山水,少頃,微側過面龐,問道:“你為何這樣做?”
顔瑾沉默了兩息,說道:“我并未冤枉她。”
“我是問你‘為何’。”顔瑛轉過臉來,“她對你做了什麼,竟讓你恨不得她死?”
顔瑾一怔,忙道:“我未有此意!”
屋子裡靜了靜。
“我知你與碧桃情分。”顔瑾深吸了口氣,緩緩說道,“隻她仗着你信任,利用你過橋與人結私,她做這些事時可有想到你,想到顔家?若不早些打發了她,還不知後頭要鬧出什麼來,我原想喬作路過把這事押回家,如此也不算傷了姐姐。”
她說話的時候,顔瑛一直看着她,看着那張臉由白轉紅,像是從缟玉裡裂出血暈來,良久,忽而從鼻子裡悶出一聲笑來。
輕似瓦上豁了角。
顔瑾蓦地頓住。
“不算傷我。”顔瑛喃喃念了遍,眉梢微擡,看着她,說道,“你莫以為我不知,你不過是擔心碧桃把你和戚廷晖的事掘出去,所以才将她視作眼中釘。”
顔瑾眼睜睜地盯着她。
“我與戚廷晖,一件事也無。”她幾乎是把這一句咬出來,又攥住掌心,屏下一口氣,“就如姐姐與裴翰林,縱有廟前相處,人為馬醫,也不過陌路。”
兩人目光對視,顔瑛倏地擡手掀翻了桌上的硯台。
墨汁瞬間飛濺,一個衣裳,一個裙擺,連同那幅沒有完成的山水畫,全都着了染。
李月芝在這時推門搶了進來。
她一眼先落在了姐妹倆腳下那塊缺了角的硯台上,然後疾走到顔瑾身前,拿手将她一拉,開口時眉頭都擰在了一處:“你快同姐姐賠不是。”
顔瑾咬着嘴唇,低了臉沒有說話。
顔瑛看着她們,如有千重浪拍在心頭。
她未有再言語,轉身走了出去。
***
碧桃跟在顔瑛身後進了屋,剛闩上門,就回過身跪下了。
她原想說什麼,卻又突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顔瑛沒有轉頭看她,也沒有理她,徑自走進床房去了。
碧桃跪在潮硬的地上,隻把頭埋着,此刻心裡全不如方才那樣火辣辣的,好像燒鐵丢進了冷水,絲絲冒着熱氣又陣陣打着寒顫,她聽着顔瑛的腳步越來越遠,不禁想:鬧成這樣,若馬得承不來娶我,這日子便是絕了路了。
她仍跪着。
不知過了多久,顔瑛的腳步聲忽又近了,碧桃想擡頭,一時又沒有擡頭。
“這些是我給你攢的嫁妝。”
碧桃一頓,倏地揚起臉朝她望去。
顔瑛坐在椅子上,左手靠着桌沿,舒掌以指尖輕輕一推面前的黑木盒子,說道:“若他來了,你就帶着這盒子嫁過去,若最後他不來,”她略略一頓,續道,“你就帶着這些去外頭謀生吧。”
碧桃定定看着她,眼慢慢紅了。
“隻一定要跑得遠些,南江縣和隔壁縣都不能留,父親在衙門裡認得些快手和文書,你是知道的。”顔瑛目光幽幽,也不知望着哪處,繼續道,“雖我也不知一個女子在外面應如何過活,但到了這步,無論如何你必要試一試。”
“再怕也要試一試。”她說。
碧桃眼前已花了,張口先問:“小姐,你不罵我麼?我、我是做錯了的……”
顔瑛的眼微微下移,看着光把她們投在地上的影子:“你說得對,過日子,沒有誰總是把自己往苦裡過的。跟了我這些年,你自是辛苦,若嫁去馬家,日後也不必再回來了,天下無不散之宴席。”
“小姐——”碧桃膝行上前,伸手抓住了她的裙擺,“我沒有覺得跟着你辛苦,你是頂頂好的小姐,我隻是、隻是……太怕了。”
“我先怕自己,等遇着了馬得承,我又怕你,我怕你就這麼一輩子下去了。”她說,“小姐,我們就不能好好過日子麼?”
顔瑛緩緩道:“管我做什麼呢,你丢下我去吧。”
碧桃隻覺心頭針紮一樣,卻又說不出不去兩個字,便抱着顔瑛的腿,壓着聲哭道:“小姐,你可以的,你可以的!你也為自己想想,你也想一想——”
“走吧。”顔瑛仍是緩緩地說道,“這次我不喊你了,走吧,你走吧。”
碧桃愣了愣,擡手抹了把眼,看見她眸子裡放空了一樣,像死潭裡積着水。
“小姐?”碧桃直起身,輕輕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