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死潭裡積的水霎時墜下來。
顔瑛阖上了眼簾,肩頭發抖。
碧桃忙忙來抱她,可手才挨着,顔瑛就受了驚一樣幾乎跳起來,等目光重新落在碧桃身上,那死潭裡微震,慢慢又裹住許多東西沉下來。
“這幾日你在家裡待着,别去外面閑走。”顔瑛複又開口,徐徐說道,“别的沒有什麼了,也不必來我面前答應。”
碧桃怔怔看她走開,過了會兒,起身跟進去,見顔瑛坐在床沿,右手指間捏了根針,正在往左手臂上戳。
似有火星子濺進眼睛,碧桃啊地叫出來,撲上去按她的手。
“小姐,小姐!”碧桃隻顧喊着,臉上全濕了。
顔瑛什麼也沒有說,隻把手抽出來,向床櫃裡拿出了條藍色帕子,向左臂上冒了血珠的地方一紮,然後仰身倒在了床上。
“我睡一會兒,等太陽落了山。”
眼卻向床頂睜着,也沒有說等太陽落山後要做什麼。
她手邊斜放着平日裡睡的那塊木枕,内裡的屜間敞在外頭,靜靜露出半截書封上卷成一團的“紅”字來。
***
顔瑾看見一顆帶着血的牙朝自己飛來。
她擡腳想退,卻無論如何挪動不了身體,一時碧桃的臉又現在眼前,又紅又腫,劃着口子,滲着血絲,眼恨恨地說道:“誰要害我,就死老娘!”
一時她聽着顔瑛的聲音,說我也要叫你來捉你。
李月芝在旁邊抓住她的手,說着說過無數次的那句:“你不要惹着你姐姐。”
顔瑾睜開了眼睛。
她靜靜在黑暗裡躺了一會兒,直到眼前稍稍映出些家生影廓來,才慢慢坐起身,曲起腿,抱着膝把頭埋了進去。
秋霜本因頭皮疼睡得不踏實,聽見動靜,便在帳子外小心喚了她兩聲,因沒得着回應,就起身點了燈來看。
顔瑾埋着頭,背脊微微發抖,像是從嗓子深處悶悶憋出一聲接一聲的抽噎,如将歇未歇的雨。
“小姐!”秋霜低喊一聲,忙放了燭盞坐過來搭住她的手,“這是怎麼地,發噩夢了?”
顔瑾沒有言語,隻把臉低着。
秋霜轉念便道:“是因大奶奶說你了?”言罷,自己也不平起來,“我也知小姐你委屈,原是大小姐為了碧桃那蹄子做的糟心事沖進來找你發的脾氣,大奶奶卻問也不問,反責怪小姐魯莽,傷了大小姐。”
“外頭人隻說大小姐不是大奶奶親生,又是藥娘如何如何,卻不曉得她正因着這兩層緣故,在這家裡還有大奶奶和老爺撐腰嘞。”秋霜說着,鼻子裡也冒出酸氣來,“大奶奶為人也太謹慎了,就憑先大奶奶自己與人私奔落下的那點名聲,她就和太太一樣少看大小姐兩眼也沒人能說得什麼,大奶奶又不曾害着誰,何必這樣怕慢待了大小姐!”
顔瑾嚯地擡起頭,一雙水盈盈紅通通的眼睛被昏黃黃的燭光映着,晃蕩蕩泛着波。
然後,她什麼也沒說,抓着被子,面朝牆重新躺了回去。
又過了一會兒,秋霜剛吹了燭火,方聽見那帳子裡輕輕傳來一句:“剛才那些話,你以後也都咽回肚子裡。”
***
馬得承次日一早就遣了個媒婆來探花弄,向顔家提出要聘碧桃為妾。
顔太太提了五十兩銀子的茶禮,這媒婆是攜着鐵差使來的,當即一口代馬家應下。
或是因怕夜長夢多,第二天馬得承就讓小厮跟着媒婆送了銀子來,碧桃這裡得了準信,終于一口氣從心底松去。
風一陣一陣的,把疏疏落落的晴光和樹影搖來又晃去。
“你是有主意的人,太太和我都沒有什麼能交代的。”李月芝擎着茶,視線淡淡幽幽地落在茶湯裡,口中說道,“主仆一場,去拜辭過大小姐再走吧。”
碧桃走出來,院子裡風影輕曳,太陽寂落落照下,除了等着她的媒婆,便靜悄悄地再沒别人。
“馬家官人那裡什麼都備着呢,”媒婆向她說道,“姑娘若沒有想收拾的,直踏出這門便是。”
碧桃走到顔瑛屋前,看見小燕坐在石基上,抱了個笸籮擰着眉頭正在理藥,擡眸翻了她一眼,說道:“小姐去間壁裁縫鋪裡出診了,叫你自己拿了東西就是,不用向她拜辭。”
碧桃看了她一會兒,走上來,從身上解了銀紅搓穗的銷金汗巾,連帶巾子上系的銀三事一并往她手裡塞了去。
“今日我便向你這小丫頭賠禮了。”她說道,“之前本不該兇你,隻你既占了我在小姐身邊的位置,以後一定要好好待她,若不肯老實,我還要找着你來打。”
小燕揚手就把汗巾丢回給她:“不要你說!”言罷,漲紅臉谷嘟着嘴,兀自低頭做事,不再看她。
碧桃走進屋裡轉了圈,出來的時候看見秋霜立在外頭,不由一怔。
秋霜把臉挂着,徑走上來将手裡繡囊往她身上一拍,碧桃下意識來按住時聽見她說了句:“二小姐給你的添妝。”
碧桃默默把繡囊抓在掌中,叫住正要踅走的秋霜,上前來,說道:“你幫我謝了二小姐,再替我對她說句——她也應謝謝大小姐替她攔着我。”
秋霜一愣,還沒反應過來,碧桃已兀将手裡汗巾往小燕身上一扔,揚長而去。
碧桃走出顔家大門,視線越過弄口,眺往河岸那頭的大宅,少頃,低首鑽進了轎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