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同文這兩日因酒後感染了風寒,故一直在家裡歇養着,聞聽裴潇遣了小厮上門來的時候,他正披着衣服在郭琴兒屋裡吃馄饨,得了底下人來報,他當即擡袖在嘴上一抹,起身收拾過形容就趕去了書房。
過不多時再從書房裡出來,他就春風滿面地去了顔瑛那裡。
顔瑛正借着抄書在教小燕認字,聽見顔同文在外面喊自己,她便放下筆迎到了門首。
“我來與你說件好事。”顔同文笑吟吟地走進明間,向椅子上坐了。
顔瑛站定,神情平靜地立在他面前,沒有接話。
顔同文也沒打算等她接話,說完上句緩了一氣,就接着續道:“裴翰林剛才差人來給了準信,說是已向縣衙舉薦了你承攬嫠節堂醫事,你待會準備一下,下午我們就去趟衙門裡拜見黃縣丞。”
顔瑛一愣。
她倏然想起了在裴園紫牆下的那個夜晚。
那時她婉拒了這個差使,現在裴潇卻又和她父親把這事定了下來。
她又想起在黃柏陂竹林裡的那個早晨。
最後,她還想到碧桃和顔瑾。
此一時,彼一時。
顔瑛在心裡深吸了口氣。
“是。”她最後隻這般應道。
顔瑛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有和顔同文一起出過門了,她從轎子裡撥開門簾,從縫裡望出去,隻看見他坐的黑漆轎子上雕着蓮花,背後壁闆是沒有镂刻的整塊實木,線條直挺挺的,像棺材蓋。
她坐在轎廂裡閉目養了會兒神,也不知養了多久,直到轎夫停下來,小燕從外頭掀開了簾子。
“小姐,縣衙到了。”小燕說着,伸手來扶她。
南江縣衙因如今主官還未到任,是以依例由佐貳官黃縣丞代行職責,顔同文熟門熟路地領着顔瑛從宅門進去與門子打過招呼,便由對方領着入了二堂,向東側的縣丞衙行去。
顔同文方走到院子裡就迎面碰上個相熟的衙役,對方見了他便提上笑來招呼道:“顔相公,今日來當何事啊?”
顔同文向着對方擡手回了禮,笑道:“衙裡給了小女嫠節堂的差事,我領她來見黃縣丞,順便把文書過了。”
“啊,原來這位就是大小姐。”衙役朝顔瑛擡了下手。
她垂首低眉,以示應禮。
那衙役又對顔同文道:“正好我有兩句話先與你說。”
兩個人就走到旁邊嘀咕起來。
“小姐,”小燕朝顔瑛挨過來,“大爺好像生氣了。”
顔瑛順着她目光看去,隻見顔同文堆在面上的笑不知幾時已斂起來,臉色發紅,又像是有些發青,最後皺着眉頭向對方作了個揖,似乎是在道謝;兩人作别後顔同文便轉回來,将後槽牙咬了咬,向她說了句:“一會黃縣丞若問起那天在馬家鋪子外頭的事,你決不能慌,就從容說了,你和瑾姐隻是去那裡采買雨具。”
顔瑛聞言,心下一頓,還未及打聽,顔同文已先邁步向衙内走去。
她旋而跟上。
黃縣丞這裡剛打發完底下差事,正靠着椅背在往嘴裡塞牛皮糖,見門子領了顔家父女過來便随手向顔同文一招:“先坐。”
顔同文臉上已又堆起笑來,躬身應下,向旁邊椅子上側身坐了。
“不想你們此時過來,我一會還有事。”黃縣丞把嘴裡糖嚼完,揉了揉腮幫,“你帶令愛到薛主簿那裡去走文書,先把頭月的月例領了——一月是五兩銀,日後嫠節堂那裡有診就出,若無事就逢月末去給她們施藥養養身子便是,至于需要用的藥材就自拿牌子去藥局裡支取,尋常的那裡都有。”
顔同文常與衙門裡打交道,自是曉得縣衙一向精打細算,似這般先不先就讓人領銀子的事明顯有異,何況還是五兩銀子這麼多?于是也不忙應下,仍笑問道:“黃大人,小女一向行走于閨閣,于外間少結人情,今這樁差事多得了裴翰林和你老人家信任,若有提點但說無妨,也不教她有負所托。”
“顔相公也是說笑了,我這外行人能提點什麼。”黃縣丞笑笑,又看了眼坐在顔同文旁邊的顔瑛,伸手端了茶,“嫠節堂那樣地方,主要麼就是需個清靜,你也知道那些三姑六婆慣常花樣百出,沒得你家女娘這樣端莊持正的,連那段老娘也沒少聒噪——哦,就是之前在嫠節堂行走的藥婆子;是以裴翰林之前舉薦令愛,我一聽便與他鬥了筍,今你們既把差事領了,日後隻消好好做,讓嫠節堂能一直清清靜靜的,便也是裴翰林托付對了人。”
顔同文在縣衙裡轉過一圈後,滿腹心事地帶着顔瑛回到了探花弄。
門房拿着張素花帖上來遞給顔瑛,說道:“大小姐,惜春巷郭家大姐差了人來請你過去吃茶。”
顔瑛手才一動,顔同文已把那帖子扯在了手裡,口中吩咐道:“今日家裡有事,待會誰來問都說我們不在。”
進得院裡,顔同文把那素花帖自顧抓在手裡,向顔瑛說道:“你去把瑾姐叫上,然後一起到你們祖母那裡來。”
說完這話,他就徑直往後頭去了。
“小姐,我去叫二小姐過來。”小燕主動說道。
顔瑛立在原地,淺淺颔首。
沒過多會兒,顔瑾便跟在小燕身後來了,姐妹二人自那日争吵之後再次面對面,顔瑾目光微垂,低低喊了聲“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