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偏西,裴園裡女眷們的桌上仍在打着馬吊。
顔瑛不擅博戲,裴大太太本是叫了她同裴雪君挨坐着,道是放她們兩個做晚輩的合力與三個長輩較量;裴二太太似乎很喜歡玩牌,聞言亦笑,并不反對;葉太太自然更為和調。奈何顔瑛實在不是這塊料,稍坐得久了,便覺身心乏累,免不得有些走神。
她不着痕迹地往池上舟中望了一眼,裴潇和裴清兄弟倆正同葉公子在那裡吃酒猜枚,她感覺葉公子像是已飲得有些多了。
這狀況看去,估計他們今日是要留在松溪裡歇宿的。
顔瑛心念微轉,于是尋着間隙,起身先向裴大太太等人道了辭。
裴大太太也沒有留她,隻是和藹地笑道:“既你那裡有事,我們也不多耽誤了。正好回頭你替我問問你母親,看她幾時得空到府裡來吃盞茶;之前宴上我看她裙子上花樣少見,我想給三姐做兩套衣裳,請她幫忙看看樣子。”
顔瑛恭聲應下。
裴二太太笑着接話道:“她有衣裳穿,嫂嫂也太寵雪姐了些。”
裴雪君低眸未有應聲,隻是臉頰淡淡染出了兩抹紅。
“我們家裡就她這麼個女孩,我是不如你有福氣能得這樣寶貝,隻好多随你寵一寵了。”裴大太太帶笑說罷,又吩咐明月道,“去同二爺說聲,讓他叫個穩當的小厮來送顔小姐回去。”
顔瑛的心突突蹦了兩下。
不多會兒,石秋就趕了過來。
“二爺差小的來聽大太太吩咐。”他說得铿锵有力。
臨走的時候,顔瑛趁着轉身又往船上瞥了眼,發現裴潇已不在那裡。
石秋在前頭引路,顔瑛走着走着,便見到不遠處一洞斜落着日光的月門,牆邊倚了叢細竹,河風穿堂過,枝葉飒飒,斑駁光影半掩着一道英英玉立的身影。
視線遙對,裴潇向她彎起了唇角。
顔瑛心頭微燙,默默沉穩了呼吸,自覺面不改色地朝這必經之路走了上去。
石秋拉着小燕避到了一旁。
“怎麼急着就要回去了?”裴潇含笑說道,“廚房已在準備晚飯,你可不要說我小氣。”
顔瑛下意識要笑,又及時抿住,開口時把身姿端了端,狀似禮道:“謝你好意了,隻我本是受你妹妹的邀來陪遊的,一大早便趕到赴約;如今太陽也要落山了,你們有你們的客要待,我豈有還賴着蹭飯蹭宿的道理,且明日我那裡也還有正事要做。”
裴潇看着她,笑意愈深。
顔瑛不免臉紅,皺眉說他:“我哪句話又叫你好笑了?”
“沒有。”裴潇旋忍住笑,搖了搖頭,“我就是覺得,很奇妙。”
“什麼奇妙?”
裴潇沒有回答。
情感這樣東西實在是很奇妙,他也是最近才對此越發有些心得。
若是放在以前,他絕不會想到自己竟會覺得一個女子“守規矩”的樣子可愛。
他完全能看出來,也能聽得出來她為何要這樣“矯情”一回。
說起來,好像從她當初給他扔藥瓶那會兒就是這樣。
他還記得她隔着窗戶冷冷淡淡說已燒了那本《紅拂傳》,也記得在溪望村的那個夜晚,她脫口誦出的《焚書》。
如此種種。
可愛,也不僅僅是可愛。
他此時無法回答,隻因這答案說出來便有些孟浪,他不想惹她着惱。
“我是特意來送你,莫非還要被要求苦着臉?”裴潇轉而将她問住。
顔瑛無言以對。
“你明日回府裡麼?”她亦轉了話來問。
裴潇把她看着,也不急作答:“怎麼?”
顔瑛半轉開目光:“你若是回去,不妨交代白墨兩句,讓他在你啟程前過來尋我趟。”她說,“京城那邊想必少不了應酬,我給你備些護肝養身的丸子。”
說到這裡,她忽想起什麼,旋道:“對了,我身上正好有兩粒解酒丸,你拿去,待會别被他們灌醉了。”
“不急。”裴潇笑笑,說道,“你可聞見我這裡有酒味了?猜枚我還算在行。”
“還是備着。”顔瑛也不待他再說,便回頭叫了避在一旁的小燕過來開藥箱。
裴潇隻好依随,雖不免遺憾未能再與她多說幾句閑話,但目光落在她認真的臉上,卻更含了笑。
***
夜幕初降時,顔瑛的船停靠在了裴府踏渡前。
她恰看見從橋上過來的白墨,忽想起什麼,旋對石秋道:“園子裡想是還有事,你就不必多送了,叫白墨再跟我一段,幫着提提藥箱便是。”
石秋立刻把白墨給叫住了,後者很快趨了過來。
石秋便向他叮囑道:“好生把小姐送回對過弄裡。”
白墨恭敬應下,又把手裡端的豆腐花遞給他:“才在橋頭駱駝擔上買的,石秋哥哥拿去吃吧?”
石秋擺擺手,轉向顔瑛道:“顔大夫這裡若有什麼吩咐,但對這小厮說便是。”
顔瑛笑笑應下。
白墨從小燕那裡接過藥箱,順手把豆腐花給了對方,一面飛快說了句“小姐姐放心,不曾動過的”,然後恭恭敬敬對顔瑛道:“小姐,我們走吧。”
顔瑛看了看眼巴巴的小燕,淡淡一笑:“曉得你餓了。”等看着石秋乘船往回去了,又對白墨道,“擾了你祭五髒廟,也不急一時,我領你們先去吃些東西吧。”
三個人便不緊不慢過了橋,走到一處食攤前,顔瑛出銀子又買了兩樣吃食,分給他二人繼續填肚子。
“小姐不吃些麼?”白墨還有些拘謹。
“我在莊上吃過點心。”顔瑛說着,眼尾餘光有意無意地向探花弄口處瞥去,少頃,她開口說道,“我想請你幫忙打聽個人。”
白墨嘴裡的馄饨還沒咽下去,人已立刻向她坐直了:“小姐想打聽誰?”
顔瑛猶豫了一下,說道:“我也不知他身份,隻是有些事想不明白。勞你私下裡幫我打聽打聽,但勿對人說起。”
白墨了然,再開口時聲音也變低了些:“小姐放心,小的一定不聲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