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晚時分,顔瑛回到探花弄,在門前巷道裡聽見從程家隐隐傳來的絲竹聲,又在原地站了站,少頃,于胸中默默吸下一口氣,方舉步往宴上去了。
此時尚未開席,但賓客已至,顔家人除了她之外已齊齊整整地都入了座,早前出門各有各忙的李月芝和郭琴兒此時也都安安穩穩坐在女眷這一桌上,同兩個程家的娘子們幾乎融在了一處——隻有她姗姗來遲,顯得格格不入。
顔瑾和張娘子都站了起來。
“顔大小姐奔忙這大半日,定也是累着了,快先坐下喝茶潤一潤口。”張娘子迎上來招呼她,虛挽着把人往席前挨。
顔瑾也已讓開了身,喚問道:“姐姐,王姨母那裡可好麼?”
顔瑛淺淺點了個頭,随後向其他人見禮,目光靜悄悄落在了她祖母顔太太身後——丫鬟春杏的臉上。
她想起白墨說的話。
——“那吳義并非南江人,而是從長洲縣來靈清寺寓居備考的,說是順道做些小買賣。不過小的打聽得知,他家裡雖有房娘子給他生了一子一女,但他這回離鄉備考,其實是染了些男女是非;聽聞,他因同自家表嬸有些首尾被發現了,家裡人為避風頭,才讓他暫時來了南江。”
“隻是吳義這人往日裡倒沒有偷盜之類的習慣傳出,寺裡僧侶對他印象也不錯,小的聽着衙門裡的風聲,這回他的事是有人舉報,快手一去便人贓并獲——小姐弗聲張,依小的猜測,他怕是得罪了人。”
顔瑛當時便聽出了對方的弦外之音。
白墨既然能夠把吳義在長洲的醜聞打聽到一二,那麼靈清寺那些明面上的事自然更不在話下,他口中吳義得罪的那個“人”,隻怕多半就是戚廷彥。
春杏一個丫鬟,能幫吳義周旋的力量有限,且觀其面無焦色,也并無急火之狀,顔瑛心下沉吟,将視線微轉,投向了她的祖母。
顔太太正面帶笑容地吃着酒在聽洗珠橋程家幾個娘子你一言我一語地吹捧顔家女眷,顔瑛看着她,明明什麼異樣也沒看出來,卻又好像已把那不可窺見之物看穿了無數遍,隻覺得心裡一時疼,一時酸,一時辣,一時又白茫茫成一片。
弦音忽斷。
廳前戲樂聲辄止。
“怎麼回事?!”程重午在屏風那邊急斥。
有伎樂連忙倒身下拜:“老爺恕罪——”
又有個沙啞的細聲說道:“看來是這琵琶練得不到家啊。”
顔瑛想起來,今日賓客還有那老太監劉直。
他話音落下,程重午沒有吭聲,這邊席上的程大娘子也是面上泛紅。
程近約卻在這時輕輕一笑。
他的聲音浸過屏風傳來:“程翁用心良苦,那我便替梅娘把這情給承下了,還望各位莫要嫌她技藝粗笨。”
張娘子這裡聽着,也不待他吩咐,徑已先站了起來往外走去。
顔同文還在那邊說話:“少規竟舍得讓張娘子親自獻藝,今日我們可是都沾了你二位的光啊。”
說笑間,顔瑛聽見程近約回道:“今日席上都是自己人,梅娘見諸位便如見親友,顔相公這麼說,倒是與我見外了,看來回頭我還要讓梅娘多多緻謝令嫒授畫之情才是。”
一番言語下來,不待樂聲再起,席上氛圍早已複又松快一片。
顔瑛皺了皺眉,下意識轉目向顔瑾看去,隻見她正低頭喝茶,好像對被當衆提及之事全無反應。
但或是燈火映照之故,顔瑾的耳根微微有些發紅。
“看來你們兩家鄰裡日常關系也甚好啊。”程大娘子笑對顔太太和李月芝說道。
顔太太輕擡下巴,端笑道:“常言遠親不如近鄰,大郎與程公子投緣,大家彼此有個照應。”
“我們家老爺自那日與少規在裴府相識後,便時常在家念叨他嘞,逢人引見也是挂在嘴邊一口一個‘家近約’。”程大娘子語氣感慨地說道,“要不說都是緣分呐,我聽老爺說,少規的眉眼恰恰還真有兩分像他那頂頂聰明卻可憐早夭的侄兒,若那孩子還在,年歲也該是差不多的。”
顔瑾執杯的手一頓。
郭琴兒笑着接了話道:“那可真是了不得的緣分嘞,那大娘子就沒想過索性真與程公子結個親?”
程大娘子笑呵呵道:“前頭我家老爺還與少規說起,日後兩家就當做親戚走動嘞;這都是托了裴翰林的福,不然你說這天下姓程的本家也不少,哪裡就恰遇到這樣好的後生了。”
她一面說着,一面向顔瑛望過去,似乎想看看對方有沒有把這話聽進耳中。
顔瑛不動聲色地将目光投向了廳前伎樂。
***
夜宴過半,顔瑛離席往檐下透氣,不多時聽得身後有腳步聲接近,有人喚了聲“顔大小姐”。
她回過頭,看見張氏正向她走來。
“我看你席上并未怎麼動箸,可是飯菜不合口味?”張娘子道,“要不讓廚上另給你做些來?”
顔瑛透過花棱往隔扇裡掠了一眼,說道:“張娘子客氣了,我并非貴客,不必為我費心。”
張氏即莞爾道:“大小姐是顔大奶奶之女,又是裴翰林囑托公子照顧的人,要說貴客,這席上豈有比小姐更貴重的。”
顔瑛聞言一愣,旋後一股火氣直沖上來,冷笑便道:“是麼,我卻沒看出來我貴在何處,他又照拂我在何處。”
“那是大小姐還尚未撞上南牆,所以不知我們公子的承諾有多珍貴。”張娘子仍是微笑言道,“裴翰林是張閣老門生,儲相之才,目下張閣老初掌首輔之權,正是用人之時;裴翰林此去京城,前方必是錦繡相邀,一座江南小城,一朵門前海棠;依小姐看,遊人興起手折海棠,是手傷得重,還是那海棠傷得重?”
顔瑛看着她,沒有言語,月光灑在腳下,四圍周遭似乎都染了層薄薄的霜。
張娘子向她又走近了一步:“大小姐,公子是我見過最愛憎分明之人,他既說欠你的情,便一定是當他欠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