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瑾聽着,心裡忽閃過一絲怪異,不由地訝道:“奶奶也知曉他這回沒有考好了?”
李月芝微頓,随手端起了旁邊的茶盞:“他家裡若是對他科考有信心,想必今日也不放他出來登我們家的門,再說戚老爺不還讓蓮姑看顧他的老來子麼?以往戚府那裡除了你爹偶爾主動去拜會,與我們沒有這般往來。”
說罷,她便轉而叮囑道:“一會你去時記得讓人另外多備些桂花糖給戚公子用,他頭回來家裡,偏巧遇上程公子過門來問那燈面,兩人先前手談了一局,聽說他是輸了。”
風裡又飄來陣陣桂花香
其實這味道同往年并無什麼區别,但偏偏顔瑾在今年認識了程近約,于是此刻她迎着這般盈盈香風,一邊走,一邊已不知是這段時間裡第幾回恨不得讓自己忘了呼吸這回事。
她因為無法不呼吸,所以還是不禁又想起了他。
程近約身上的味道就像風起雨落後,她站在桂花樹下聞到的那種氣味,有一些散發着寒意的孤幽,又有一些微甜的撫慰。她總是不知到底是寒氣重一些,還是甜味多一點。
她也不知程近約。
“顔二小姐!”戚廷晖看見她走進門的瞬間,立刻眼中發亮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顔瑾停住腳步,目光相撞之間忽然地想:眼前這個人,的确要簡單許多,而且他還待她真心。
她向他淺淺低首示禮,然後向旁邊的顔同文道:“爹,廚上做了些桂花糖芋艿,奶奶讓我給你們送來。”
顔同文随意把頭一點:“嗯,你放下去吧。”
戚廷晖聞言,臉上閃過抹急色,他好不容易見到顔瑾,還沒來得及在心裡多謝顔大奶奶的善解人意,誰知反而一貫圓滑的顔同文今日卻失了靈敏,眼見顔瑾又要被遣走,他忍不住自己接了話說道:“不知貴府的糖芋艿可有什麼妙方?我聞着比外面的還香甜。”
顔瑾朝顔同文看了眼,方回道:“也沒有什麼妙方,公子喜歡就好。”說吧,她不經意瞥見後面桌上尚未收拾的殘局,想到李月芝說戚廷晖下棋輸給了程近約,于是略作斟酌,又問道,“戚公子也喜歡下棋麼?”
她本想見機探一探他是否可能對算學感興趣,然而戚廷晖才聽着這個話頭,原本歡喜的神色便是一滞,轉息,方才又勉強牽了牽唇角說道:“我平日很少下棋。”随後反問道,“聽說小姐在畫燈面,可要我幫忙麼?”
顔瑾正要說話,顔同文身邊的小厮從外面走了進來,上覆道:“大爺,大小姐剛進家門,問大爺這裡是否得空。”
顔瑾聞言,轉過目光,在她們父親那張神色複雜的臉上,約莫看到了一種應稱之為“心虛”的東西。
***
程近約剛剛吩咐了管家再去買些燈籠來挂在院子裡的那棵橘樹上。
“買些燈面畫得好看的,打眼一望就能看到的那種好看。”他隻這一個要求。
張氏在旁邊聽着,好奇道:“公子怎麼今日想起挂燈了,可是有什麼高興的事?”
“我自到了這南江,想着有些人要倒黴,哪時不高興?”程近約把眉一挑,随口說罷,便踅到樹下掀了衣擺往石凳上一坐,又輕笑了聲,說道,“不過有些人眼瞎,好賴不知,我尋思着給她照照明。”
張氏聽明白了,委婉道:“其實顔二小姐也不知公子的好意,戚府既與東裴并列,這家門庭的官人,看起來也是很不錯了。”
“到她陪着他們倒黴那日,還叫不錯麼?”程近約淡淡瞥了一眼過來,又語氣涼涼地說道,“我給她挑的人家不滿意,沖我扔石頭,避如虎狼;倒把戚家那輸不起的廢物看得上眼。”
張氏再三猶豫,終是忍不住說道:“若是戚家公子科舉得中,公子能不能想辦法日後讓他們外放,隻做個翻不起風浪的小官,夫妻兩人能安穩度日便是了。”
程近約皺起眉頭,想也不想便道:“不能。”又覺“夫妻兩人能安穩度日”這句刺耳,嘲諷地道,“那也要他們有機會考得上。”
“不是說那位戚大公子很有才學麼?”張氏有些愕然。
一片葉子從枝上掉下來落在面前,程近約伸手拂去。
“考科舉,能力是一回事,運道又是一回事。”他說着,停頓了兩息,又靜靜續道,“這世上總有些運氣不好的人。”
一輩子也沒有機會。
拜誰所賜?
程近約攥緊了掌心。
“一會讓他們把燈籠挂得高些。”他說道,“挂得高高地亮着,才讓人眼裡頭亮堂,曉得要往遠處望的道理。”
這時,有下屬走來上覆道:“王氏已在讓人收拾箱籠,打算搬回嫠節堂了。”
程近約半晌沒有言語。少頃,他離座而起,靜靜站在樹下,整個人幾乎被大半陰影籠罩着。
張氏望着他,看見他似是将目光穿過了眼前的枝葉,又越過後面的圍牆,落在了顔家院中的某片屋脊上。
“心都沒有的人,記性倒是好。”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隻是如河水流淌着,“跑得也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