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簌簌墜落,凄冷在天地間彌漫。
李桃之輕掀簾幔,一眼瞧見不遠處的身影,他着一身天青色長衫,外披雪白狐裘,長身玉立,整個人芝蘭玉樹,如高山白雪。
霧昔宮窄狹局促,宋沅庭與生俱來的威嚴,與此逼仄的宮殿,格格不入。
李桃之扶梨花木桌,臉頰愈發滾燙。
她這陋室,怎配得上皇兄那尊貴的身份。
羞恥感如洶湧浪潮席卷全身。
那是不堪之态,是于高位人面前,她的落魄,被無情揭開,所帶來的恥辱之感。
那種羞辱,直直沖擊着她的心,仿若沉重的石頭,狠狠壓着她。
屋子裡斑駁的牆壁,破舊的木椅,無一不讓她羞慚得無地自容。
手指深深陷進掌心,喉嚨微微哽咽,李桃之呆愣地伫立在那裡,任由這番羞辱,将自己全然吞噬。
一旁的阿茶見到她,忙朝帝王躬身行禮,旋即快步來到李桃之身邊,她攙住李桃之的手腕,輕聲道,“公主,陛下帶了太醫來看您。”
炭火漸熄,此刻的霧昔宮一片寒徹。
李桃之走上前,恢複冷靜,微微福身,“皇兄。”
方才沐浴完,身子極為疲倦,這一聲皇兄,可謂是氣若遊絲,分外招人憐愛。
但這裡,并不包括宋沅庭。
和李桃之的羞辱不同,宋沅庭面對這殘損的陋室,隻是蹙了下眉,随後便若無其事地看了李桃之一眼,沉聲道,“免禮。”
片刻前,他恍恍惚惚行至霧昔宮,然而來到此處,宋沅庭又重歸理智,方才幻象裡的少女,漸漸消失,他欲抓卻抓不住,欲摸卻摸不着。
但望着眼前的李桃之,他想,那少女,定然不是她。
那女子生性爛漫,會攬着他的脖頸喚他“玄知”,而不是李桃之此般唯唯諾諾,眼睛都不敢看向他。
他松了口氣,想來,是他多想了。
既來之,則安之,他遂喚來身後的太醫,“給公主把脈。”
話落,他欲行至門外,避開。
“皇兄......”一道嬌嬌柔柔的聲音喊住他。
自小在江南長大,李桃之的聲線自帶吳侬軟語之韻,分外清甜悅耳。
宋沅庭停住腳步,看向她,目光淡漠,一如從前。
在此之前,李桃之與宋沅庭往來并不密切,也僅是在宮宴相遇之時,她行個禮,他颔個首,僅此而已。
但今日,不知吹來了什麼風,竟讓一向尊貴的帝王,親臨她這陋室。
李桃之細白的長指揪緊衣袖,滿心困惑,顫聲問,“皇兄......不是說不存存匹夫之心嗎?”
眼下來看她,又當作何解?
難道是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嗎?
後面的話,李桃之未敢道出,她趕忙噤聲,輕咬唇瓣。
她在說些什麼?
真是越了界,他是陛下,她竟想着如此質問他......
一旁的阿茶亦是吓得不輕。
拉着李桃之的手也微微用力。
那可是陛下。
是一言九鼎,從不食言,貴為九五之尊的宋沅庭。
皇帝行事,何須向他人解釋?
此乃大不敬,是越界之舉。
更何況,李桃之還是北夏不受寵,被太後舍棄的棋子。
她擡頭,偷瞄了一眼陛下的尊容,威嚴凜然,令人心生懼意。
李桃之亦然,她咬唇,拽着袖子的力道,不禁又大了幾分。
那雙秋水般的眼眸,盈滿淚水,霧蒙蒙的,透着無盡的哀愁與幽怨。
她本就是這世間不可多得的美人,這一垂淚,更是柔和且妩媚。
宋沅庭有一瞬間的愕然,但眨眼,恢複平靜。
他并未怪罪于她,反而朝她走近。
屋子裡的衆人皆愣住。
陛下竟未怪罪公主?
尤其是侍立在一旁的候公公,他跟着陛下最久,在他心中,陛下總是清清冷冷,待人嚴謹,眼裡絕不容沙。
有一年,一位貴女進宮赴宴,隻不過喚了一句陛下的小字——玄知,卻被陛下一個眼神怔住,那道眼神候公公到如今都記憶猶新,冷漠,冰涼,令人膽寒。
誰不知陛下那清隽如谪仙之姿容下,藏着何等的骜放不羁,其可與之論倫理,談道德,然萬不可逾其劃定之線。
但于當下,他卻朝那言語失敬的公主邁進一步。
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矗立,兩人之間僅有一尺之距。
近到,宋沅庭身上的雪松冷香,赫然湧入李桃之的鼻尖。
近到,她能清晰瞧見他眼裡的冷冽。
李桃之瑟縮了下,稍稍往後挪了一步。
“皇兄,桃之......無心冒犯皇兄之威嚴,還望皇兄恕罪。”
她垂着頭,長發散落,露出雪白的脖頸,似桃枝般纖弱,頗有破碎之感。
“擡頭。”宋沅庭沉聲。
他的嗓音攜着不可抗拒的威懾,李桃之慌亂擡眸,一滴清淚順着她白皙的臉頰滾落,留下一道清晰淚痕,在燭光下,熠熠生輝。
她靜靜望向宋沅庭,帶着驚恐,濃密的長睫被淚水洇濕,淚水無聲滾落,滑過那櫻唇,唇瓣輕顫,仿若她的無助和茫然。
那片紅唇,方才在雪中蒼白一片,如今泛了紅。
宋沅庭松了口氣,看她這副模樣,倒像是好了些許。
他看着那張唇,倏然想起那女子墊腳問他的模樣,結喉滾動,心跳劇烈,但很快,他重歸平靜。
望向那雙茫然的眼,他淡淡道, “朕會為你重修霧昔宮。”
李桃之目光一頓,“皇兄是何意?”
看着她那雙純淨的雙眸,宋沅庭心生不忍,他從不知曉,一位金枝玉葉的公主,竟居住在這逼仄窄緊之地。
“朕不知霧昔宮竟荒廢至此,連炭火都供應不足,朕會查明原由。”
與他帶着關懷的語氣不同,他的眼眸深沉似海,甯靜如湖,薄涼若冰。
李桃之為之一怔,很快她尋回理智,勾唇淺笑,“皇兄莫不是在尋桃之玩笑?桃之即将嫁入元國,這霧昔宮于我,很快便無幹系。”
說這話的時候,心中一陣劇痛,像是無數蟻蟲侵蝕她的心口,又密又疼。
此話說來,可不就是玩笑話?
為一即将和親的公主修繕寝宮,說出去誰不說他宋沅庭做無用之功,她已是一枚廢棋,修繕寝宮,又有何用?
雪花拍打着雕窗,寒風自縫隙灌入,屋内一片涼意森然。
這寝宮哪有一絲皇室的華麗氣象?
倒像是一間荒廢的冷宮。
宋沅庭怔然,他曾去過甯安的寝宮,那裡奢華精緻,就連随便一個梅瓶,亦是價值連城,是他為她從别處尋來的。
他從不知,在同一個皇宮,霧昔宮竟是如此敗落不堪。
李桃之微歎了口氣,她柔聲道,“皇兄不必大動幹戈為桃之修繕寝宮,還無多日,桃之便遠嫁元國,這寝宮不用修也罷。”
話落,屋内一陣靜谧無聲。
門被風吹得“吱吱呀呀”,雕窗亦被雪打得哐哐作響,在這寂靜的寝宮,顯得格外刺耳驚心。
宋沅庭未再多言,他背過身,喚了太醫,給李桃之把脈。
皇家自古講究利益得失,從未為誰低過頭,曆代和親的公主,誰願意嫁入他國呢?
不都是為國事所迫?
天下百姓和一女子相較,孰輕孰重,毋庸置疑。
宋沅庭未再提此事,他本就是為了一荒謬的幻境而來,既未尋到答案,他亦無理由繼續留下,當即也隻是叮囑幾句,便轉身離去。
帝王不需要同情心,更不需要特寵。
毫無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