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真尴尬。
正當晁雨想說些什麼找補的時候,辜嶼拎着奶茶走進房來。
托家裡有晁二柱這麼個倒黴弟弟的福,晁雨一般都規整穿着家居運動服,辜嶼進來也沒什麼不方便。
辜嶼把奶茶放到床頭櫃上:“外婆正好要喝。”
晁雨從以前就發現了。
辜嶼不僅不怎麼跟她說話,對其他人話也少。喜歡單字單字往外蹦,比如“哦”、“嗯”。
還有,能隻說後果的絕不說前因。他這句話聯系前後語境,完整的句子應該是——“下午聽到你說想喝奶茶,正好我外婆要喝,就順手給你帶了一杯。”
晁雨剛才已經說過謝謝了。
她不知還能說些什麼,張口道:“坐會兒吧。”
完、蛋。
她是遵循慣性的社交禮儀。通常有客上門、還帶着什麼禮物時,大家都會熱情招呼:“坐會兒,坐會兒再回去。”
但這是辜嶼。
從小長到大、跟她說話不超過五句的辜嶼。雖然今年有點反常,截止到目前都跟她說三句了。
那也才三句啊!少得可怕!
她也不知能跟辜嶼說什麼,把辜嶼留下來,幹嘛?
不過幸好,辜嶼這麼冷僻的人,一定會拒絕她。
她充滿信心地瞟了辜嶼一眼。
辜嶼拖開她床前的一張靠背木椅——那是葛潔或晁二柱來找她說話時坐的,然後,坐下了。
晁雨:“……”
完、大、蛋。
房間裡靜得落針可聞,辜嶼垂眸看着木地闆的接縫。
他也就是剛剛坐下前看了晁雨一眼。
很短促的一眼。
晁雨靠在床頭,毯子搭在她腿上,穿一件淺灰家居運動服,領口有點敞,襯得她膚色更白。長得格外好的除了她一身細膩皮膚,還有那一頭烏長的發。
都是南方山水養出來的,柔得驚人,披在肩頭,像一幅潑墨的畫,在雪白的宣紙上一點點暈開。
老房子電路常常出狀況,晁雨房間在二樓,有穿堂風,所以她一般不開空調,架一台豆沙綠的小電扇,吱悠搖着頭。風吹過來時,掀得她長發蝶翼似一撲。
她好像剛洗過頭,有一種淺淡的茉莉香氣。床頭放着半杯清水,她應該喝過不少,嘴唇看上去潤潤的。
她唇形是一種秀氣的薄,但辜嶼知道她有發呆時咬嘴唇的習慣,微妙地透出一點腫。
尋常看不出來。
晁雨悄悄瞟辜嶼。
還真,一句話都不說啊……
哦對,她端過床頭櫃上的奶茶,想起應該先喝一口以示尊重。
吸管紮透塑料膜,噗地一聲。
她心髒沒來由地一跳,忽然想起剛剛電話裡許辰懿說的那句話——“你根本沒心動過”。
吸一口,晁雨微一怔。
“兩倍糖啊?”她問辜嶼。
估計隻有洵州的奶茶有這種變态甜度。因為洵州人很能吃甜,這裡甚至拌面或者炒青菜,都要加白糖。
剛來洵州的人往往吃不慣,再多吃兩口以後——嗯?有點上頭。
晁雨高中校門口的奶茶店,除了三分糖、五分糖、七分糖、全糖,還有一個特别的:兩倍糖。
晁雨從小吃得就甜,畢竟她家是做桂花元宵的人家。所以她每次點奶茶,也會點兩倍糖。
辜嶼垂眸看着地闆沒反應。
好像地闆接縫比晁雨好看。
他的睫纖長,卻并不密,燈光疏落地透過去,在他眼下染一層陰影。
應該是,巧合吧。毛秀珍這麼野的老太太,估計也喝兩倍糖。
晁雨吸一口奶茶——媽耶,這珍珠擦過吸管壁的聲音怎麼這麼大!
還是屋内過分靜谧?這樣的一聲都似有回響。
晁雨嚼起珍珠腮幫子一動,才發現自己耳朵裡還塞着藍牙耳機。
剛剛跟許辰懿打完電話以後忘摘了。
塞着耳機跟人說話這也太不禮貌了,她手忙腳亂地摘下來,又手忙腳亂地掉進了床和床頭櫃之間的縫裡。
晁雨:……
辜嶼:……
晁雨腳不方便,辜嶼站起來幫忙撿。
他剛要挪動床頭櫃,晁雨慌忙阻止:“别動。”
辜嶼遞過一個眼神:?
晁雨解釋:“它有一隻腳是壞的,挪動以後不好拼,就不能用了。”
晁雨的家,随時光風化。不僅宅子老,木樓梯嘎吱作響,地闆接縫裡像藏滿故事。這裡的家具也老,清代的一些老楠木、黃花梨木……刻着些拙樸不入時的雕花。
在古玩市場上賣不起價錢,晁家人卻用得很珍惜。
晁雨坐在這些老物件中,像一個來自時光深處的姑娘。
辜嶼看了眼,床和床頭櫃之間一道窄窄的縫隙,倒是勉強能容一隻手臂探進去。
他怕摁壞了床頭櫃,便有一隻手按在床頭,撐着身體伸手去夠。
晁雨往另側挪了挪。
但這左不過是張單人床,挪也挪不了多遠。
辜嶼傾身的時候,晁雨下意識阖了阖眼。
她嗅覺敏感,因此此刻的感覺,像是嗅了捧山澗凍溪裡的月光,冷冽得似要割傷人鼻腔,卻又意外清新得讓人想一嗅再嗅。
辜嶼伸手夠耳機的動作有一瞬頓滞。
他垂眸看着那道黑漆漆的夾縫,腦子裡卻是慢了一拍襲上來的、靠近刹那晁雨頭發上的香氣。
像滿園茉莉,撲人一身。
晁雨張開眼,眼尾悄悄瞟向辜嶼摁在床頭擋闆上的那隻手。
的确是很好看的一隻手。
古人形容貴公子說“陌上人如玉”,其實整個人怎可能如玉,一隻手倒有可能。暈黃的燈光一打,白皙修長而骨節分明,近乎通透。
晁雨想起自己覺得性感的那張“手銜黑子”照片。
原來照片裡的那隻手,是這樣的,真真實實在她面前。
顯得……更冷氣,卻也更性感。
辜嶼撿起手機,托在掌心裡遞她。
她手指很小心地伸過去,可人就是越緊張越會犯錯。她越不想碰到辜嶼,指尖偏偏在他掌心裡輕輕一點。
腦中殘存着上次他手指冷涼的觸感。
反顯得他掌心有點熱度。
就那麼一點意外的灼熱,順着晁雨的腕心,一路往心髒攀爬。
“謝謝。”她說。
辜嶼沒說什麼,回床邊的靠背木椅上坐下。
晁雨的心跳速度并沒有加快,反而有滞後一拍的跳空。
辜嶼恢複了垂眸看地闆的姿勢,她才又悄悄看過去。
起先交纏的,是他們各自身上的味道,然後是手的溫度。
這些存在都無感無形,可她發現,辜嶼的耳後起了排很細小的紅痕,似過敏,不打眼,卻順着頸後蔓延。
晁雨說:“你過敏……了?”
她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過敏。
怎會沒來由的突然過敏?
辜嶼直到這時,擡眼看向她。
很黑很沉的一雙眼。
晁雨下意識地又咬了咬唇。那雙黑沉的眼往下落,視線點在她下唇。
有那麼一瞬,晁雨覺得辜嶼是想說些什麼的。空氣裡有一根繃緊的弦,像暴雨将至未至時的氣壓,捆在人心上。
這時晁雨卧室的門一把被人推開,一個高亢嘹亮的女聲傳來:“姐們……兒。”
許辰懿看着眼前的一幕,愣愣打了個嗑巴。
空氣裡那根隐形的弦,啪地一聲,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