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悅容扭着腰肢打量,從鼻孔裡吐出一口氣,不情不願道:“哪呢,她那張死醜死醜的臉,可比不上我當年。”
通南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早些年南頭家大老闆娶新媳婦兒,不出三個小時就能傳到北頭去。
别悅容當年到縣城裡來的時候,還不到十九歲,挺着個大肚子跟着别栀子早死的爹一塊搭夥過日子。
别栀子三歲的時候,那經常被人戳脊梁骨叫接盤俠的爹,在縣城外運送貨物的時候逆行趕路,被一輛大貨車硬生生的給壓癟了。
便宜爹當了一輩子單調乏味的老實人,生平唯一一次激起骨子裡的反叛意識,就瞬間成為血淋淋的薄薄的一片,隻能說有的人就是命薄如紙,需得老老實實在康莊大道上走鋼筋,踏錯一步都不行。
别栀子對他唯一的印象,就是每當到了酷暑的時候,那雙帶着魚腥味的粗糙手掌,和一雙對她又愛又恨的眼睛。
小縣城家裡面沒了男人,于是别悅容帶着半大的孩子成了寡婦。
這女人十六歲背井離鄉,十九歲懷了一個男人的孩子又千裡迢迢嫁給了另外一個男人,命裡就不是能安安穩穩過日子的料。
她把殺魚的鋪子賣了,從此通南縣最裡邊的鴨腸小道裡多了一戶破舊的理發店。
除了提着褲腰子偷偷摸摸的男人,沒人願意走進這家理發店。
“和你媽年輕的時候越來越像了。”
這是别栀子這兩年聽到的店裡客人最多的評價。
沒錯,别悅容就算是畫上粗黑的眼線,一臉難以評價的大紅大紫,也掩蓋不了那張風華絕代的骨相,更何況是年輕的時候。
人人都覺得這是誇耀,一家母女兩個長得都是個頂個的好看。
隻有别栀子覺得那更像是大山深處幽暗的詛咒,旁觀的人笑盈盈的看着,隻有她自己知道有多恐慌。
辍學、早孕、寡婦、發廊妹、婊子……
她不知道哪個标簽會在未來不久的什麼時間段一個一個的貼在她的身上。
大抵這就是傳說中的那種偉大的宿命論悲劇。
等到别栀子洗完澡出來的時候,屋子裡已經充滿了劣質的煙草味,女人靠坐在沙發上吞雲吐霧的數着手裡的戰利品。
别栀子擦着濕潤的頭發:“你們以後能不能早點,我高三了。”
聽到她的聲音,女人這才擡起頭,濃豔的煙熏妝早就花在臉上了,顯得眼睛周圍布滿了一圈黑乎乎的閃粉。
沉浸在貪婪狂喜浪潮裡的人,這會措不及防的跟一雙冷淡的眼睛對視上了。
屋内白熾燈的光線像是紙一樣慘白,光影在狹窄的客廳裡搖搖欲墜。
别栀子十八歲了,盡管她生日那天别悅容隻是大發慈悲的給她買了一對塑膠草莓耳釘,盡管她女兒壓根就沒有耳洞。
雖然生日過得敷衍,但人卻實實在在的是真的長大了,骨架舒展開來又挺又直,寬大的睡衣下面的曲線若隐若現。
别栀子從小就白透了,不過之前又瘦又小的時候白得像磁,這會兒又從磁變玉,眼睛裡像是太陽被揉碎了一樣,黑裡透金。
跟亂糟糟又破又舊的理發店二樓客廳擺在一起,像是格格不入的白象牙。
她神情平淡。
平淡得刺痛人的眼睛,喜悅的狂潮驟然褪下。
“什麼?”
别悅容先是愣了一下,數錢的手一頓,随後光影調轉,那張臉移動到了陰影下,瞬間毫無預兆的扭曲了起來。
她脫掉高跟鞋,赤腳踩在脫皮的木制地闆上,站起來咋咋呼呼的罵道:“白眼狼,瞧不起老娘是不是?他們瞧不起就算了,老子供你吃供你住,你以為你是靠誰能活到今天?還不是靠你瞧不起的婊子娘!”
誰也不知道是哪個字觸碰到了這個女人發瘋的神經。
尖銳的指甲在打罵之間劃過别栀子的臉頰,刺痛感讓她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後腰狠狠的撞在了桌子角上,遲來的悶痛帶着玻璃杯雜碎的聲音一下子木了别栀子的大腦。
可她要是這一步不退就算了,一退可不就退到了别悅容敏感的線上了。
她頓時尖叫了起來。
“你敢嫌棄我?”别悅容銳利的聲音像是細針一樣穿透了别栀子的耳膜,“要不是為了你,我能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這個女人最可悲的地方,就是善于将一切的不幸轉移到身邊的事物上。
要不是爸媽窮,她能辍學早孕嗎?
要不是懷上了别栀子,她能随便答應一個男人嫁到了縣城裡嗎?
要不是男人違規逆行,一毛錢的補償費都落不到她手裡,她能走上今天這條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