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涼涼的,落在身上掀起一片的雞皮疙瘩。
别栀子也是腦子一熱,跳下來的時候什麼都沒想。
現在回過神來隻餘下背脊發涼的後怕和一身撕裂的痛感,在不斷的提醒着她剛剛幹了一件離經叛道的大事。
縣城到了這個點已經算晚了,家家戶戶燈光零星的熄滅,街邊路燈卻一盞接着一盞亮起,像是戲劇演到了最終章。
大街上,一邊是染着五顔六色的雜毛溜子蹲在地上吞雲吐霧,一邊是搖搖晃晃站着又抱酒瓶對人憨笑的中年大叔,兩個群體各執一邊,形成了這條街上勢均力敵的兩大治安關照對象。
不過通南縣稍顯薄弱的治安也不是處處都能關照到的。
這塊兒還是老筒子樓居多,紅磚的、黃水泥的,黑乎乎的走廊曲折連接,在有限的空間裡最大程度的緊促的擁在了一起。在上面派人下來整頓之前,這裡純粹就是無良開發商的樂園。
直到目前為止,還有些偷工減料、地基不穩的筒子樓依然爛在街邊無人問津。
雖然頂都塌陷了,但好在找準角度也能勉強算是個遮風擋雨的好去處,無人居住的老筒子樓瞬間又成了一群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的金窩銀窩。
一到夜晚,就像是地府門打開了似的,什麼妖魔鬼怪都跑了出來。
别栀子低着頭加速往外走,也不敢在這兒多逗留。
不算上街邊的拉人的摩的師傅,藥房永遠是這條街最後一個關門的産業。
“喲,栀子?你這是怎麼了?”王曉琳是她高三分班的新同桌,經常跟她媽一塊在風和藥房守夜班,看到别栀子大晚上一個人坐在藥房門口時,頓時給吓了一大跳。
别栀子身上就穿了一件單薄的睡衣。
王曉琳的視線在她身上粗略的掃了一圈。
手腕、手肘、小腿那裡遍布着不同程度的擦傷,還有不少細碎的石子鑲嵌在了皮肉裡,紅裡透黑,膝蓋腫起一大塊青紫色的淤青。
灰撲撲的,看起來狼狽極了。
“呃,你來買藥的嗎?”王曉琳跟這位風雲人物其實也不太熟,還想說點什麼卻欲言又止。
别栀子擡起頭,夜色下一雙黑得發亮的眼睛盯着她,紅唇抿成了一條直線:“……我沒帶錢。”
“沒事沒事,咱倆一個班的,你啥時候給都行。”王曉琳馬上跑進藥房去拿藥。
今天開學第一天,王曉琳都沒敢跟别栀子多講話,偷偷摸摸的打量下來,隻覺得這人看起來還蠻溫和的,也很低調。
人長得漂亮就是是非多,流言蜚語趕着上門找她。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生理鹽水、紅黴素、莫匹羅星、碘酒、繃帶、創口貼……
别栀子看着椅子上擺得琳琅滿目堆疊在一起的醫用品,委婉道:“我應該用不了這麼多。”
“慢慢用嘛,看哪個效果好。”
王曉琳盯着别栀子半天,看她用棉簽一點一點沾着棕褐色的碘酒往傷口上擦,猶豫了半晌才慢吞吞的開口:“那你今晚有地方去嗎?”
别栀子這一身睡衣太有代表性了,一看就是吵架從家裡跑出來的。
“沒。”
别栀子坐在藥房外的長椅上,慘白的月光落在她的肌膚上。
那張走到哪都引人注目的五官,這會卻僵硬的擺在了一起,似乎連最基本的表情都懶得做一個,眼珠裡似乎隻能容納下當下滿身的傷口。
顯得疲憊又冷漠。
王曉琳隻覺得她好像跟白天在學校裡不太一樣。
在學校裡她是溫和、内斂又低調的,是老師嘴裡最老實的那一類學生。
和深夜一個人帶着滿身的傷口出現在藥房門口的身影,在這一刻似乎出現了矛盾的重影。
王曉琳又試探着開口:“那你要去我家嗎?”
别栀子看着她,嘴唇微張了一瞬,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又緊緊閉上。
沉默的時間太久了,久到王曉琳都以為别栀子在無聲拒絕的時候,她又緩緩開口了:“……方便嗎?”
“當然方便。”王曉琳松口氣,想了想笑道,“我進去跟我媽說一聲就行。”
在櫥窗前忙碌的女人停下手裡的動作,眉目緊蹙,又在聽見是重點班的同學之後眉稍稍松了一點:“你同學叫什麼?”
“别栀子,栀子花開的那個栀子。”王曉琳忙說。
這個姓不多見,周蓮隻覺得她最近應該恰巧在哪裡聽說過。
通南縣不小,隻是世代生活在一個地方,家家戶戶串門的多,卻也沒有到鄰裡間熟得叫個名字就知道是哪家戶口的地步。
不過她在這條街裡最大的一家藥房工作,每天本上來來往往登記着縣城裡這群人的名字,難免知道的東西也就比别人多一點。
周蓮掃到坐到門口長椅上的别栀子的側臉,目光定格在那雙極具代表性的上揚的眼尾上。
電光火石之間,她突然想起了這雙眼睛在誰的臉上曾看見過。
“别悅容的女兒?不行!”女人頓時像是恍惚驚醒了一樣,态度堅硬且獨斷了否決了她,壓低聲音,“你知不知道她媽是幹什麼的?要是她身上也有什麼病,帶到家裡了怎麼辦?”
“媽——”王曉琳哀求的叫了一聲,“不是那樣的,她人很好的,還考到了重點班!”
“王曉琳。”周蓮一字一句的把她的大名念了出來,這句話對于王曉琳來說就像是一個錨點,表示她該閉嘴停下了,“你隻能和成績好而且身世清白的人交朋友,明白嗎?”
王曉琳的嘴唇一上一下的蠕動了一會兒,最後隻能瞪着一雙高度近視的眼睛試圖乞求周蓮女士的轉變——即使她知道這些年從來沒有出現過類似的奇迹。
“我跟你說,你跟這種人少來往!别染上什麼不三不四的病!”周蓮偷偷壓低腦袋,湊在王曉琳耳邊說,“她媽是靠什麼混生計你不知道嗎?這種女人能交出來什麼好女兒?别看她現在是學生,出了學校不知道跟一群老男人能幹起什麼勾當呢……”
王曉琳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她和别栀子同齡,在縣城家長的眼裡是實打實的小孩子。
她從來不知道這樣歹毒的謠言和揣測竟然會堆積成一灘惡臭的爛泥,從她自己的媽媽嘴裡吐了出來,又憑空甩到了一個和她同歲的女孩的身上。
周蓮還在喋喋不休:“你可得好好學習,千萬不能……”
——嘭!
一聲劃破天際的巨響把人一驚,話語不可避免的停頓住了。
别栀子不知道站在那裡多久了。
門邊擺放着雜志的鐵質書架被她一腳踹倒在地,花花綠綠的雜志散落了一地。
漆黑而冷漠的夜裡,隻有藥店慘白的光束打在了她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