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眼睛厲害得如同一柄磨得發白的刀刃,又薄又冷,看得人直發怵。
這根本不像一個十幾歲女孩的眼睛。
“說什麼呢,大點聲。”
一切都是安靜的,隻有她的聲音如同鼓聲一樣震在人的耳朵裡。
别栀子盯着周蓮,一字一句道:“有什麼話,當着我的面,大點聲說。”
“讓我也聽聽。”
周蓮先是被她的眼神給狠狠吓了一大跳,随之而來的又是身上莫名其妙出現的長輩感和習慣性的規訓占到了上風,趾高氣揚的回瞪了回去:“王曉琳,你自己看看你這交的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朋友!”
她這話的主語是對王曉琳,眼神卻是直直的看着别栀子的。
“你好心好意借人家一個睡覺的地方,人家倒好呀,把你媽的店給砸了。真沒教養,哼——有娘生沒娘養就是這樣的。”
别栀子那一瞬間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壓到腦袋上了。
這一下隻覺得她現在要是不上去把這個女人嘴給撕爛了,那她這一天活得未免也有點太窩囊了些。
但是那一窩在夏夜裡憤世嫉俗的烈火,卻在看到王曉琳通紅的眼眶時,如同傾盆大雨滅掉小火苗一樣。
冷水像密密麻麻的銀針,“唰”的一下,将她内外都淋了個透涼。
别栀子轉身走了。
藥店門外長椅上堆成山的藥,她一個也沒帶走。
命運專挑軟柿子捏,像是恨不得全世界都在跟她作對似的,腿上沾了碘酒火辣辣的疼更上一層樓,冷汗貼着後背單薄的睡衣,一陣難以抵禦的涼意。
别栀子眼前被彌漫的水汽模糊了一瞬,又讓這人硬生生的給憋了回去。
那時别栀子見過最大的地方,就是她生活了十多年的通南縣。
從縣城的最東邊到最南邊去,騎車得騎上一個多小時。
可是那麼大的一個縣城,此刻竟然沒有半分她的容身之處——這個點就連街邊的流浪漢都有爛尾樓住。
明天是統考的第一天,但她全身上下隻有一套汗濕了的睡衣挂在身上。
别栀子蹲在地上,把透濕的眼睛滿載臂彎裡,凸出的肩胛骨如同以往的千百次那樣,将她的軀體包裹在堅硬的骨骼裡。
.
深夜裡的街道總算是安靜下來了。
發廊二樓的燈光早就熄了,黑洞洞的一間開了口的窗子挂在那裡。
别栀子仰頭觀察了一下旁邊搖搖欲墜的水管,不知名的黑褐色痕迹都快蓋過本身的白,透露着一股年久失修的腐敗惡臭,她隻好放棄了順着管道又爬回去拿東西的念頭。
周圍顯得死寂又空曠。
一抹月光正好照在了角落裡的那一點白上,亮得晃眼。
别栀子垂下頭,撿起那件被人丢在地上的校服,藍白交接的花紋落在了熟悉的校徽上。
校服很寬大,落在地上時壘成一座小山,還沒散去的煙草味随着她的動作攤了開來,彌漫在空氣中。
那是一種算不上好聞的味道,幹燥的煙草點燃出來的焦糊氣,像是小賣部裡十三塊錢一包的軟紅利群。
這是通南一中的校服。
詭異而違和的掉落在了這條很少有人光顧的狹窄暗巷裡。
别栀子腦海裡驟然就浮現了那個齒間咬着煙的高大男人。
她一咬牙。
——還有什麼情況能比現在更糟糕呢?
别栀子穿上寬大的校服,把拉鍊拉到了頂上,又從她前幾天放在發廊門口晾曬的欄杆底下摸出了一雙運動鞋。
運動鞋比折角處被水泥地沖擊斷裂的拖鞋要柔軟多了,但她擡起腿每走一步,卻都像是踩在更深的泥灘裡。
這是一個灰蒙蒙又陰霾炎毒的夏夜,别栀子蹲在校門口轉角的路燈下,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大清早,别栀子頭昏腦漲的走到校門口。
這個點通南一中的大門口已經人滿為患。
推車擠在狹窄的過道旁,熱氣騰騰的炸油條在空氣中炸開了花來。新開的小籠包鋪子門口蹲着不少穿着一中校服的高中生,嘴裡塞着鼓鼓的包子,一邊就着旁邊免費的豆漿。
那家包子肉很少,為了突出他們家的招牌是包子不是饅頭,那一點肉又鹹得要命,不要錢的就更不必說了,五兩豆漿得兌上半斤水。
不過高中生正是什麼都不挑的年紀,别栀子麻掉的胃又被早晨一中門口的各種食物飄散出來的蒸汽給喚醒了。
“早啊栀子。”
路過不少熟人,誰也沒發現别栀子寬大校服下的狼狽,這主要歸功于她買的打折睡衣是完全沒有花紋的純白色,看起來跟一般的休閑褲也沒什麼區别。
“早。”
她慢吞吞的打着哈欠,頭昏腦漲的走到門口,一晃眼就看到閘機上放着的一個熟悉的白色書包。
别栀子的腳步頓時停滞在了原地。
拉鍊上挂着一個粉色的毛娃娃,那是别悅容在她考上通南一中那年送給她的,在純白色的書包上顯得格外刺眼。
“怎麼了?再不進去考試要遲到了。”同學匆匆走過,随意撞了一下她的肩膀,“語文呢,小心作文寫不完!”
“知道了。”别栀子回過神,把書包提起來背在了身後,擡腿跟上了擁擠着向前的步伐。
在踏入通南一中的那一刻,她身上的格格不入好像被徹底淡化了——或者說用忽視更加貼切。
這裡的學生早晨迎着剛剛露出一角的日頭,模模糊糊的連成一群黑壓壓的人頭,在裹挾中忙碌的前行着,一天二十四小時裡有一大半的時間都充斥着運算、作文、分子式,晚上又匆匆忙忙的背着一書包的作業,去趕第二天的太陽。
灌風的校服、聒噪的扇葉。
空氣中微亮的細塵、苟延殘喘的路燈。
像是一部通體黑白的老式默劇,帶着那種無趣、莊嚴而又盛大的氣質。
在那時,通南一中是别栀子在這座小縣城裡唯一的安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