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統考是擠在一天考完的,最後一門結束的時候,别栀子整個人都要虛脫了。
她無視了王曉琳一整天欲言又止的視線,把藥錢扔在桌上,背着書包往校門口走。
重新給傷口上了藥,隻是彎曲的時候還有點疼。
但這始終沒有别栀子當年尚且還别扭又敏感超然的尊嚴那麼疼。
“陳清許!你的校服呢?我盯你一天了,就算是做做樣子你也不會是吧?”
深夜都快十點了,路上還能聽見教導主任兢兢業業的吼叫。
“周主任,我說了一萬遍了,校服被人偷了。”男生懶懶散散的聲音像是夏夜的涼風。
這人炸一聽顯然是個連謊也不會編的,誰沒事偷高中破破爛爛的醜校服?
教導主任顯然也是這麼認為的,氣不打一處來:“你少在那給我編瞎話了!誰要你校服你給我說說?”
“暗戀我的人。”
“滾蛋!”
别栀子的腦子木木的轉着,聽到校服兩個字,突然間像是被一道針紮了一下,瞬間清醒過來,瞪着眼直直的朝着那邊望去。
周主任背着手像隻趾高氣揚的山間猴子
前面站着一男一女兩個通南一中的風雲人物。
直到校門口白晃晃的大燈照在男生的臉上,俊朗的五官清晰的倒映在别栀子的眼睛裡。
她緊緊的盯了半晌,才微微松了一口氣。
即使她壓根沒看到臉,但别栀子敢笃定。
那天晚上在樓底下遇到的男人,絕對不是他。
氣質是一種很難琢磨的東西,當它真正的長出了血肉,即使看不見皮相,也依然蜿蜒的附着在了層層白骨上。
“主任,這時間也晚了,考了一天試,明天還得上早自習,”陳清許她不熟,不過旁邊那個漂亮的女生别栀子倒是認識,重點班的校花,聲音溫溫柔柔卻十分有力,“您看要不今天就算了。”
别栀子收回視線,身後傳來了周主任苦口婆心但總算是放緩的勸導聲。
“是是是,下次一定。”陳清許敷衍的點着頭,一擡眼看到路燈下走過一個女孩,身上寬大的校服不合身的耷拉在纖細的背脊上。
這樣大的校服罩在普通學生身上就像一個内裡空心的氣球——何況又在題海裡征戰一天,個個都是垂頭喪氣戰敗的鬥雞。
不過她的背看起來還是那麼挺拔,站在柏樹下,甚至比柏樹還要堅//挺,就像是一根怎麼掰都不肯彎曲的标杆。
藏雲動影,影瘦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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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雲天的雨還是沒能下下來,夜裡悶熱潮濕。
發廊今晚倒是看上去挺凄涼的,外面晾曬着的毛巾都沒收幾條進去。
藍紅交接的螺旋在門邊打着轉。
别栀子一進門,就聞到了濃濃的煙臭味。
整座屋子似乎都被嗆人的濃煙塞得滿滿當當的,讓人的嗅覺都溺死在了霧海裡。
她猛地嗆了兩聲,扇了扇面前的煙味,打開大門和窗戶通風。
果不其然,别悅容睡在滿滿的煙頭和酒罐子裡,肉/...體橫陳。
“回來了?”别悅容看到她進門,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把别栀子昨天驚心動魄的叛逃,忽視得十分徹底。
别栀子在通南縣活了十幾年,即使她不知道晚上發生神經離家出走,總共也就這麼大點地方,也許她什麼都能做得出來,但她不可能不去上學。
别悅容起了一個大早,把别栀子的書包送到校門口去,就是在示好的意思。
通常這個時候,這對彼此認為在互相折磨的苦逼母女已經該和好翻過這篇殘章了。
别栀子抿着唇。
沙發上眯着眼癱在煙霧裡的女人,是生她又養了她十七年的親生母親。
記憶裡的别悅容似乎從來沒有變過,指縫裡不是煙屑就是沒擦幹淨的口紅殘渣,長而毛躁的大波浪一股肥皂裡滴了幾滴劣質護發精油的香水味。
暴躁、易怒、頹靡又腐爛。
不過十分偶爾的時候,别栀子也能在這個女人身上感覺到極度缺憾的母愛。
她不知道這能不能叫做母愛,她沒有過對比,隻是在語文課本上時刻不停的在提醒着她,每個家庭裡都應該存在這個東西。
半夜玩爽了回家,别悅容有時會給她一個帶着酒精、燒烤與汗臭味的擁抱。
兩個人就像是通南縣裡兩朵難舍難分的菟絲花一樣。
年幼時,别栀子對這個家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那些極度短暫的溫情上。
“這是什麼?”
十八歲的别栀子指着地上的破紙。
蔫了吧唧的紙張上還覆蓋個高跟鞋和皮鞋疊加踩踏的印記,如果别栀子不特别的指出來,那張紙在熏黃的地闆上就跟街邊看到的一個垃圾沒什麼區别。
但别栀子很熟悉,那是一張還熱乎着的欠條。
一般而言,這種欠條别悅容手裡一份,棋牌室握着另一份。
“你不是剛從周建國那騙了幾百塊嗎?”别栀子咬牙道,“你又去打牌了?”
别悅容罵罵咧咧的把欠條拽了回來:“什麼叫騙?他愛我,他自願給錢我用!關你屁事,人不大管得挺寬。”
似乎在别悅容的嘴裡,愛這個字的吞吐格外容易。
人為了不在深淵泥澤裡溺亡,隻會欺騙自己那是愛的溫床。
“我跟你說了一百遍了!”别栀子字字句句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一樣,“十字路的那幫人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那一條街可以說是整個縣城的金融中心,各色各樣的娛樂場所串聯在一起。
在别栀子的眼裡,當時的通南縣簡直就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土皇帝城。
她誰也惹不起,但她不敢承認。
“要是老娘當年生的是個男孩,要是這個家裡有個男人,你以為我會活得那麼艱難嗎?”
“賤皮子!你是我生的,你就是小賤皮子!”
翻來覆去的永遠都是那幾句話,别栀子都要聽膩了。
她一回到這個帶着夏日裡淡淡的潮濕和悶感的房子裡,白天那股内斂秀麗的皮囊好像就瞬間被撕碎了。
别栀子一把拽下女人嘴角上随着不堪入耳的謾罵聲在齒尖上下滑動的煙:“我就算再賤也是你自己選擇生下來的,你要是實在覺得冤屈,自己去地下找那個男的算賬。”
“畢竟精子是他提供的。”别栀子面無表情的把煙頭扔進了垃圾桶裡。
别悅容張着詫異的嘴巴,目瞪口呆的看着她。
滿肚子的髒話被别栀子的眼神硬生生的堵在了喉管裡,跟那口沒吐出來的煙一樣交纏延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