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琢玉坐在她對面,安靜地看着許應。
……
攬月閣外門庭若市,人群熙攘。尋花問柳的商人喝的爛醉如泥,在衆人的擁簇下,歪歪斜斜地走向自己的馬車。車轍壓過青石闆路,叮叮當當地響了一路。
許應被吆喝着的車夫一吼,欠身躲過疾馳的駿馬。
輕紗帷幔掃過臉頰,雍州城的繁華盡處,她與宋琢玉走散。
她隻身被擠到攬月閣的牆角,在往來人群中逡巡不定。
雍州是邊防重地,城内阡陌交錯。許應初來乍到,不大認識路,左等右等見不到人,便想着先沿原路返回。
女子低泣的聲音在窄巷中橫沖直撞,跌入許應的耳朵。
有女孩在哭?
許應停下了腳步,躲在牆後,眯着眼睛側頭去看。
少女一人跪坐在地上,鵝黃色的衣裙沾染了塵土,雙眉輕蹙,哭得梨花帶雨。
一個家丁模樣的壯漢,面容猙獰,絲毫不懂憐香惜玉,上來一記窩心腳,把人踹到在地。
少女的五官扭到一起,結結實實地挨了這一下,拼命護着懷中之物。
餘下兩人粗暴地扯開少女的手臂,男人不顧少女的掙紮,抽出少女懷中的畫作。
宣紙輕薄柔軟,在男人的指縫間撕裂變形。
男人肥胖的身軀擋住了少女的臉龐,“你娘不過是個老爺買的丫頭,還真以為自己才高八鬥呢?”
“賤命一條,死了就死了。”他彈了彈手卷,笑道。
許應雙拳緊握,眼睛發紅,腦中閃過相似的畫面。時而是雨點一般的棍棒,時而是父母要錢的雙手,時而是鋪天蓋地的謾罵。
即使沒有自保的能力,許應也還是想去她。
可她既不是鴻商巨賈也不是皇親國戚,隻是個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朝廷逃犯。
她搓着雙手,默默祈禱這些人快點放過少女。
“你也就是個庶出的賤婢,還真當自己是小姐了?”周圍的人連聲附和着。
“夫人說了,薛姨娘病重,府上已經撥過了銀子,誰知五小姐貪心不足,又竊取家中财物,家法伺候。”領頭的人揮了揮手,眼神示意其他人動手。
“那是我母親畫的,”少女的聲音微顫,帶了點哭腔,“還給我。”
“想要?自己來拿吧。”領頭的男人随意撥弄兩下她的臉,笑着把畫卷舉過頭頂。
“還給我。”少女已然泣不成聲。
男人轉身要走,少女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奮力掙開鉗制,一把扼住男人的腕,踮腳去夠那幅畫作。
“愣着幹什麼?快把她拉過去。”男人的聲音變了調。
幾人拉扯之間,許應聽得“刺啦”一聲,精裝手卷在她眼前一分為二。
“啧,五小姐,這可是你自己撕的。”
男人拂了拂被扯過的袖口,嫌棄地扔下半截殘畫。離開前還不忘用力踩上幾腳。
少女低身,在泥濘中小心翼翼地捧起已被揉爛的畫卷。
“哎,别哭了。”許應待人走後,抽出懷中手帕,低聲哄着。
少女此時正對着畫傷心,根本沒注意是誰蹲在眼前。
許應見她不接,直接上手,指尖從少女的鼻頭掠過,沿着柔和的輪廓挪到臉頰,“這畫對你很重要?”
“嗯。”少女低頭,眼眶像是蓄滿水的池子,越擦越多。
“家中主母苛待,我娘生病已有月餘,無一兩銀子進賬,”她緩了緩,喘口氣繼續道:“這是最後一幅畫。若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拿來賣。”
許應垂眸,手指撫過殘卷,道:“這可是青綠山水。”
畫面和諧,筆觸細膩,潇灑自然,是不可多得的佳作。沒有銅,青綠一色便難得,現在的形勢,不計畫工,隻看顔色,此畫也是有市無價。
“如今壞了,哪裡還有人要。”少女抽抽噎噎地哭道。
許應蹲着,揉了揉少女緊皺的眉心,捏着帕子在人家臉上胡亂地擦着,道:“小姑娘長這麼好看,可莫要再哭了。”
“我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呢?不就是一幅破畫嘛,我給你修好。”她攏了攏女孩的碎發,看見一雙紅腫的眼睛,哄道:“不哭啦。”
“真的?”少女的話語中帶着欣喜。
許應笃定地答道:“真的。”
夕食暮色沉沉,一縷光亮穿過巷子中茂密的枝桠,靜靜地打在許應的臉上。
陽光幻化為烈火,許應看見少女的瞳孔在一瞬間被灼燒,震驚道:“許師姐?”
許應的呼吸止住了,她頓時清醒下來,即刻冷了聲音。
“你看錯了。”
她表面波瀾不驚,實則已經亂了方寸。
這人認識原來的許應?認識多少?如今又了解多少?知道各路人馬都在找我嗎?知道我的項上人頭抵過黃金百兩嗎?
“不會有錯。”少女揉了揉眼睛,望着那背影,道:“你是,許”
許應已經轉身,邁出了步子,卻在餘光中又瞥見那抹熟悉的身影。
“說了不是。”許應慌不擇路,捂緊女孩的嘴,将她未出口的話生生按了回去。
女孩被猛的捂住口鼻,呼吸困難,肩膀一抖一抖。
黑色的衣袍越來越近,他腰上挂着一枚玉佩,走路時相擊作響。
“許劍知。”宋琢玉看着眼前身影交疊的兩人,扯過許應的手,沉聲道:“你要是在此欺男霸女,還是盡早滾吧。”
宋琢玉在結賬時,順手把籠子送到了後廚。一眨眼的功夫,許應就在他眼皮下不見了。
“不是不是。”許應下意識地解釋,後退了幾步。
“你叫什麼名字?是哪家的姑娘?”宋琢玉邁開長腿,跨過許應,柔聲問道。
“楊止歌。城北楊家。”
宋琢玉:“是不是這人欺負你了?若是,我便送他去見官。”
許應震驚了,這與剛出龍潭又入虎穴有什麼分别。
許應雙唇微啟,無聲地指了指地上的畫卷。
楊止歌不明所以,看着那張與師姐九成相似的臉龐,片刻後明白了——這是要自己陪她演場戲。
“楊姑娘,你不用怕他。”宋琢玉低沉的聲音安慰道。
楊止歌心中天人交戰,腦子一片混亂。她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過了一會兒,她下定決心,在許應的注視下,小聲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