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積蓄的雲越來越多,許應的雙眼映着清明的薄霧,她輕聲問道:“那你這一走,何時再回?”
“來往也就一個月。”宋琢玉深邃的眼睛裡盛着溫柔。
他的眼睛裡越是溫柔,許應心中越是驚慌。不知那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公子是誰,想方設法要她走。這樣看來,留給她的時間也不算多了。
許應站在原地,靈動無比的眼睛裡此刻滿是呆滞,宋琢玉搖了搖手中的折扇,送來些許涼風。
“發什麼呆呢?”一雙眼睛潋滟如春,“不想我走嗎?”
“是。”許應雙唇輕啟,低低地道了一聲,擡首注視着他的眼睛,道:“我不想你走。”
許應來到畫中,奔波了許久,好不容易在雍州落了腳,有了一個穩定的着落,得着周圍人的百般照顧。若是宋琢玉一走,自己也非走不可了,那接下來又該去哪裡隐姓埋名苟且餘生呢。
許應雙手垂在身側,頭低低的,委屈似的看了宋琢玉一眼,溫言細語地言了一聲不想,宋琢玉的耳根蹭一下便紅了,一股暖意自心口流下,貫穿到四肢百骸,将他牢牢困于方寸之間。
“這個給你。”宋琢玉從腰間取下一把匕首,指尖按着刀柄,推到了許應的眼前。
刀身由精鋼打制,刀柄由羊角制成,雕花紋樣精美,底部鑲嵌了幾塊綠松石,整件物品精緻華美。
“給我幹什麼?”許應歪着頭,匕首如此精美,便知道價值不菲。
宋琢玉指了指底部的綠松石,道:“那日給你磨顔料,還剩了這麼一塊。想着你之前裁紙用的刀有些鈍了,以後就用這個吧。”
許應拿起那把匕首,定睛一看,上面的綠松石上有些雜質,不能用來做顔料,當日給了宋琢玉,沒想到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自己手裡。
許應收了這柄匕首,冰涼的精鋼觸到指尖,可是她的心卻是熱的。她有些感動,又有些茫然。
她的心如落入荷塘的一葉浮萍,随風而動,從不在哪裡生根發芽,可是春天的風到了,池塘裡蕩起陣陣漣漪,她再想離開時,竟發現這葉浮萍已然生根發芽,似是要在這裡呆上一生一世。
宋琢玉關心她的身體,體貼她的心情,照顧她的飲食,現在,連這種随手用的刀是否鈍了都注意得到。
十九年來的痛苦和折磨都在宋琢玉的關心下,一一消解,情感的豁口噴薄而出,浮萍之根搖搖曳曳。
“謝謝。”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宋琢玉眼中笑意潋滟,道:“況且本就是你的東西,隻算是物歸原主了。”
許應轉身,将匕首收到錦盒裡。手上動作方歇,就聽見身後一聲,“你若是真的要謝謝我,不如,我走的那天,你去送送我?”
“這有何難?”許應面上堆着笑,心裡卻是茫然的緊。
“宋琢玉,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問你。”許應瞧了瞧他,雙唇輕啟,開口問道。
“你問。”宋琢玉收了折扇,嘴邊勾起一抹笑意。
“你,你......”許應支支吾吾,下定決心問道:“是不是有龍陽之好?”
宋琢玉剛剛還揚起的唇角一下就落下來了,他斷然拒絕道:“沒有。”
“那你為什麼這麼大年紀還不成婚?”許應側目,滿是猶疑。
她惶恐着,不安地接受這份來自外界的善意,以至于她現在急于知曉這個問題的答案。
“馬革裹屍,随時有可能戰死沙場,平白無故連累别人反而不好。”
許應又問道:“你自己不想,難道就沒有人給你說親嗎?”
宋琢玉答道:“自然是有的。”
“但是那些姑娘我連見都沒見過,如何能成婚?”
“那你就連個紅顔知己也沒有嗎?”
宋琢玉搖了搖頭,正經道:“本将軍潔身自好,自是沒有。”
由于母親的緣故,宋琢玉從小便知道,若那種感情不是喜歡,便不能随意招惹。男子能輕易抽身,但是女兒家的大好年華就因此斷送。
如果那種感情是喜歡,喜歡的話,宋靜慈沒教過,所以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做。隻好捧着自己的這一顆心,按照自己的方式對許應好。
“你問我這些問題做什麼?”宋琢玉看着許應,雙頰微紅,眼睫一顫一顫地透着可愛,問道:“難不成你有?”
許應沒料到竟能禍水東引,連忙擺手,道:“怎麼可能!我也沒有。”
“你既然要我送你,你什麼時候走?”許應話鋒一轉,又問到正事上。
宋琢玉思忖了一會兒,道:“我初八走,你初七去送送我好不好?”
這個月的初七,是乞巧節,情人相會的好日子,許應怕自己自作多情,猶豫着遲遲沒有應聲。
宋琢玉又慢慢添了一句:“賀長齡的藥已經研制了大半,有批藥材還在路上,他同我一道去青州。”
許應懸着的一顆心這時才放回谷底,原來不是單獨邀她的,竟是幾人一起相送。
她這才點了點頭,低聲道了句好。
......
日暮鎏金,許應交付好最後一幅畫,踏着赤金的霞色而來。宋琢玉負手而立,灼灼雲霞映得他風姿拓落。
“去哪?”許應生怕誤了時辰,一路風塵仆仆,青絲落到鬓邊也不曾知曉。
宋琢玉伸出折扇,當空一挑,将她的頭發放于耳後,溫聲道:“不着急。”
二人一同走着,斜陽打在身上,高高低低的身影拉的很長很長。暮色已至,城中已經有人開始挂上燈籠,遙遙看去,似盞盞晨星。
一個小孩手中不穩,拿着長長的竹竿挑來挑去,怎麼也挂不上,二人路過,宋琢玉擡手輕輕一勾,燈籠就正正好好地扣上了。
“謝謝大哥哥。”清亮的童稚聲響起,宋琢玉揉了揉小孩的腦袋,小孩似是不好意思,快步跑開了。
許應笑道:“我看就是臨春哥哥太正經了,把小朋友都吓跑了。”
宋琢玉有些窘迫地道:“也沒有十分正經。”
天色已經暗了許多,遠山沐浴在明滅交織的光影裡,城中萬家燈火,溫馨又熱鬧,涼風撩過許應的眼角。
恍惚之間,許應覺得這樣平靜祥和的生活也還不錯,若是她身上沒有周尊的案子,留在雍州,一輩子當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修複師,閑暇時畫畫,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情,也還不錯。
可惜命運造化弄人,許應在長街站定,眼睛浸在一片水霧裡,這樣的生活,不管是對前世的自己,還是今朝的自己,都是癡心妄想。
“真好。”
宋琢玉停下腳步等着她,問道:“什麼真好?”
許應的腳踢着路邊的荒草,她的語氣裡有點豔羨,道:“都好。雍州也好,這裡的人也好。”
“那你願不願意一直留在雍州?”宋琢玉的眼睛裡映着昏黃的日晖,輕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