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晚學沒有記錯,那句應該是‘一聲羌管怨樓間’。”
是羌管,不是羊管!
“那個字原來不念‘羊’啊?”她頓時尴尬無比,捂住額角,緩緩轉過臉去,“我的啟蒙先生太沒有文化了吧,居然教我那個字念羊,改日碰見我一定要糾正他——不說了,吃菜,吃菜,呵呵。”
她若無其事往碗裡盛飯,舀湯,将一片菜葉從碗右邊挪到左邊,又挪到右邊,一頓手忙腳亂,仔細看卻不知道在忙什麼。玉京子這孽障似乎還嫌她不夠丢人似的,哈哈大笑起來,還追着她問道:
“不是,清淺,這羌管是凡間的一種樂器,那羊管是什麼?你當時讀到這詩的時候,就沒有覺得不對勁嗎?”
他用詞有些奇怪,東方容楚若有所思,擡眸看了他一眼。
花清淺狠狠瞪向他,惡聲惡氣道:“我以為這羊管是羊腸,怎麼啦?明明這樣想也是通的,‘一聲羊管怨樓間’,就是詩人在冬天吃羊腸,卻吃到了個壞的,難吃得怨氣都出來了,飄散到整個樓間,很合理啊,不對嗎?”
玉京子的笑聲更加驚天動地,厲鬼二丫也在天花闆上抱着肚子狂笑起來。連東方容楚都沒忍住露出一絲笑意,但他見花清淺小臉漲紅,瑰麗如雲霞,像是當真羞惱不已,忙安慰她道:
“詩詞一道本就有多種解法,姑娘此解雖有謬誤,倒也不失總角之年可愛爛漫的趣味。”
“是嗎?”花清淺紮向玉京子的兇狠目光霎那間軟和下來,晶亮棕眸中含着的霧氣化作一片春水,她濃長睫毛顫了顫,故作羞怯地擡眼望向他:“你真這麼想?”
東方容楚認真點點頭。
“你真覺得我可愛?”
這下臉紅的人換成了東方容楚,笑意則轉移到了花清淺的唇角,她憋都憋不住,看着他轉開臉的模樣,愉快地喝下一大口湯。
坐在她另一邊的呂浮白從始至終都沒有笑。
玉京子不記得蛇谷往事,他卻還記得。
蛇谷裡識字的蛇都是少數,花清淺和玉京子喜愛凡間詩文話本,又沒爹娘教養,便常常結伴跑去偏遠的村鎮裡找書,認字都是跟當地說書先生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學。
偏遠鄉鎮的說書先生水平能有多高?花清淺一百歲那會,跟他借走一本《上善水經》,對于略生僻一點的字,四個有兩個都能解錯。
是他手把手教她鴻蒙古言、仙界術語,後來她總跟凡間修士借書,他得空也教她人間文字,追究起來,她的啟蒙先生應該是他傅玄。
他久居上界,對凡間種種詩詞的确沒有太大興趣,花清淺了解他的脾性,也不會拿詩文來請他指教。在他面前,她手裡拿的書永遠都是修煉經典、鴻蒙古籍,就像如今在東方容楚面前,她拿着的總是凡間的詩詞。
她在這方面的小心思,确實很是細緻,細緻得讓人心裡一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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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後,東方容楚沒有立刻回房,他似乎對花清淺手裡的詩集有些好奇,接過去不緊不慢翻了幾頁。
花清淺抓住時機靠過來,倚在他椅子邊,胳膊輕輕搭着椅背,金線缂絲裙擺在空中微揚,勾勒出婀娜的身形。随着她漫不經心的動作,牡丹紋窄袖上綴着的雪白流蘇輕晃,一股如蘭的幽香拂過,此情此景,任何讀書人腦子裡都會冒出一個詞——紅袖添香。
就在東方容楚脊背僵直、将要起身之際,花清淺忽而稍稍退開了些,叫道:“東方東方,你給我講講如何作詩吧!”
“承蒙姑娘高看,晚學于詩詞一道亦不甚精通。”東方容楚雖然這麼說着,但還是翻開一頁,跟她介紹起新手學詩易于模仿的幾位大家。
她俏臉含笑,語氣輕快活潑,水眸晶亮,仿佛内藏着萬千璀璨星辰,的确讓人很難拒絕。呂浮白坐在與飯廳相隔很遠的卧房,神識鋪開,閉目假寐,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一幕。
她跟神君沒見幾面,卻敢大着膽子捏住他的袍袖一角,朱唇含笑,所用借口跟剛才所差無幾。
“神君神君,你給我講講鴻蒙之初的事吧!”
那是他在水月鏡中倒轉了千遍的記憶,靈動妩媚的少女眸光灼灼地看着他,好像一雙水眸從此隻裝得下他一個人。
五十年滄海桑田,新人換舊人,怎麼不是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