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竹閨中沒見過人的畫作有三十五幅,每幅畫所用筆墨紙張都是千金難買,署上别的名字,轉手一賣就能賣得天價,可即便如此,那些畫師也不願意收。
畫師們先前遭到思通判大肆羞辱,被全城百姓恥笑畫技還不如一個十歲女娃,心裡都憋着火,想從她身上找補回來。思竹便也遂了那些人的意,她低聲下氣地講述思家敗落的故事,淚眼婆娑,姿态極其卑微,甚至不吝啬跪下。
一戶戶畫師見過去,她的膝蓋跪到紅腫,最後畫作賣完,統共拿到了三十六吊錢,夠請一次郎中,熬三日的藥。
在那之後,她不再給畫作署名,甚至不再費心創作、尋找靈感,而是什麼賺錢,她就畫什麼。
古畫仿真來錢最快,她就一心仿古,前朝竹言大師的畫價格最高,她就埋頭模仿他的畫。
思竹人如其名,從小便最愛竹子,因此對擅長畫竹的竹言本來就很了解。竹言大師與其他畫竹大師不同,他畫的竹子往往不是成片成林,而是孤孤一竿,拔地而起,頗有些傲然出塵、看不上其他竹子的味道。
她照着畫館老闆給的原作,描出成百上千幅孤竹圖,半點不害臊地寫上“竹言親筆”四個大字。如此多次描摹,她勾畫越來越快、下筆越來越準,冥冥之中竟總有一種感覺,仿佛有人在同她一起握着筆端,共同描出了那一幅幅大師遺作一般。
講到這裡,思竹語速變慢,仿佛講到了重點:“一開始,我以為那是錯覺,努力想要忽略,但到後來這種感覺越來越明顯,怎麼也忽略不了。”
“有一日,我拿着竹言最有名的那幅孤竹長卷臨摹,眼前忽然一花,浮現出一幕畫面,像是古時候的戰場,殘陽如血,原上一馬平川,全是些低矮雜草,唯有一根懸鈴竹高高聳起,直指蒼穹,像是能捅破天去,最後卻被烏雲吞沒……”
丹青小天才的精神世界太絢麗,花清淺聽着隻覺得美,對她想表達什麼卻是一無所知。她拍了拍思竹的肩膀,小心問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進了竹言的那幅畫,結果進到了一個古戰場?”
“當然不是。”思竹莫名其妙地看向她,“畫是畫在紙上的,人怎麼會進到紙裡?”
“有的畫在紙上自成結界,怎麼不能進——算了。”花清淺閉上嘴,把話題拉回正道,“你繼續說你的。”
“那個古戰場的幻象隻持續了一瞬,但因為畫面構圖太美,我久久難以忘懷,當天連夜把它畫了下來。”思竹拉開松松垮垮的粗布衣裳,從腰間綁帶裡抽出一卷草紙,展開在榻上。
花清淺幫她按着畫卷兩角,與呂浮白一起凝神看着這幅畫。思竹描述得不錯,赤紅的餘晖從天邊灑落,像是無盡的鮮血,周圍山巒起伏,畫面的重點在群山環繞的一塊平原,大片草木萎靡如灰,唯有畫面中央偏左的那根懸鈴竹,以及懸鈴竹右方的水光點點泛出亮色。
奇怪的是,這幅畫明明色彩鮮豔,筆觸靈動,可整體看上去卻是一片死氣沉沉,像是缺了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
花清淺也不懂畫畫,怕貿然評論會引得思竹不滿,就把這點評論吞回了肚子裡。
“關于這根懸鈴竹,後來我搜集了竹言所有的畫,發現他畫的竹子全都是這根竹的一個側影。”思竹按着畫卷邊角,指向畫中懸鈴竹的各個部分:
“我把這個猜測說給畫館老闆,老闆還覺得我癡人說夢,因為照此推算,畫中完整的懸鈴竹得有八十尺長,世上根本沒有這樣長的竹子。”
花清淺與呂浮白對視一眼:其實是有的,若竹木生靈,勤加修煉,原形完全可以長到這麼高。
這前朝的竹言大師,莫不是畢生都在描繪一竿竹妖?
思竹沒注意到兩人視線交彙,自顧自說:“其實這根竹子長得多高,于我也沒什麼所謂,隻是……從畫下這幅畫以後,我就發現,我畫畫的靈氣在逐漸流失。”
“你們看這幅畫,難道不是死氣沉沉的麼?”她摸着畫卷上懸鈴竹那塊斑駁的墨迹,發出一聲歎息,“剛畫好的時候,它可不是這個樣子的。現在這幅畫就好像……就好像死了一樣,靈氣都被抽幹了。”
“我去問了街上的神婆,神婆說是有小賊偷我畫的靈氣,要我出三塊銀子跟她買符咒防賊。我買了,可是沒有效果。”思竹皺着眉,擺出三根手指頭,強調神婆收費之高:
“我再去找那神婆,她擺的攤卻已經荒廢,周圍相熟的人跟我說,她已經駕鶴西去了。清淺姑娘,你說說,這不算是我害死的她吧?”
花清淺覺得她一本正經的小樣挺可愛,這時玉京子終于回來,她隔空取來兩個燒餅,給思竹一個,自己拿着另一個咬了一口:“嗯,不算。”
若是害死過人,就算無心之失牽連,身上也會落下因果。然而眼前這小姑娘的魂魄幹淨得很,放眼望去能望到底,沒有半分孽果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