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何記布料莊門口,白天挂着兩隻發舊的紅燈籠。到了晚上,紅燈籠就變成了黃燈籠,兩隻就變成了一隻。了解的人都知道,晚上的一隻燈籠如果挂在右邊,就代表何掌櫃今夜看疑難雜症;如果這一隻燈籠挂左邊,就代表何掌櫃今夜接的并非活人的單子。
沈家與何記來往得多,以往一入冬,沈夫人就要在何記訂幾匹新布料給家裡人過年用。是以沈青素帶着兩三個家丁距離何記還有段距離時,何掌櫃正囑咐小厮換燈籠,老遠就認出了沈府的車馬。
“沈二小姐,這個時辰了,您怎麼…”
“何掌櫃,幸好您在。”來人定了定神,不等何掌櫃招呼她進門,就把揣在懷裡捂熱的信遞給他,“我爹,我爹讓我把這封信交到您手上,說您看了就會明白的。”
何照渠見眼前的姑娘着急上火的樣子,趕緊拆開信來看。讀完信後,他把信折好塞回信封裡,又拍了拍剛把燈籠挂好的小厮,“小五,把燈籠取下來吧,今晚不挂了。”
“沈二小姐且等片刻,我去去便來。”
何照渠說話算話,走進鋪子裡沒多久就提着一個木箱子出來了。
“走吧二小姐,我跟您去趟沈府。”
車馬到了沈府門口,何照渠比沈青素的動作還快,不等馬車停穩便蹦下了車。
沈青素去請何照渠也不過兩炷香的時間,偏偏就在這段時間裡,沈夫人又嘔了幾次血,現下情況更差了。
“唯民兄,我來遲了!”何照渠一拱拳,隻看了一眼沈夫人的樣子便打開了箱子。
“賢弟可有把握?”沈唯民握着發妻無力的手,眼中既有期盼,亦有擔憂。
“八九不離十。”
木箱子裡放着五根白蠟燭,一面镂空雕花銅鏡,一個紅繩系着的金鈴铛,還有一個青瓷裂紋香爐。
“唯民兄,家裡人可要回避?”何照渠叮鈴咣啷忙活了一陣,手托着那個青瓷香爐問。
“回避什麼?”沈濟一直蹲在門外,一聽這話,趕緊沖進來,“什麼天大的事兒到這個時候了還要讓我們這些至親回避?”
沈大人瞪了沈濟一眼,緩緩道,“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回避的。賢弟要做什麼,但做無妨。”
“這個味道,是蘭家那塊生犀角香的味道。”
香爐中飄出細細的紫煙,姜泠很快就聞出了裡面的香正是他們要找的那塊。
“還真是。”淩岓也聞出了這種熟悉的味道,“看來我們離回去也不會太久了。”
五根白蠟燭在東西南北中五個方位各點了一支。紅線的一端系在沈夫人右手腕上,另一端則穿過銅鏡上方的小孔,綁了個結。
“唯民兄,大小姐貼身的物件可還有?”
“姐姐走的時候,把所有能帶走的東西都帶走了;帶不走的,大多都已經燒毀了,應該沒有什麼貼身的物件了。”沈濟先父親一步答道。
“那就不好辦了。”何照渠聞言,皺起眉思索着别的方法,卻被打斷了思路。
“有!”沈青素突然叫了一聲,“姐姐的銀鎖!姐姐走的時候,把她一直戴着的銀鎖給我了!”
說着,她将脖子上的鎖摘下來遞給何照渠,“何掌櫃,您看這個行嗎?”
“當然!若是大小姐打小就貼身戴着的,自是最上乘的!”
接過銀鎖的人将鎖叩在紅繩的最中間,看上去剛好把床上的人和銅鏡連了起來。
随後,何照渠從衣袖中取出一根白色的簪子,用簪子尖銳的那頭刺破了沈夫人右手中指的指尖。再将沈夫人的右手高高舉起來,指尖血便順着紅繩穿過了銀鎖,一直漫延到了銅鏡那頭。
不消多時,銀鎖便開始晃動起來,跟着,銅鏡中突然閃過許多場景,最後畫面定格在沈聽玉那支和親隊伍出城的當天。
“玉兒,我看見玉兒了。”沈夫人微微睜開眼,兩滴濁淚順着眼角流到耳邊。
沈唯民聽見聲音,趕忙将妻子撐起來,以讓她看到那面銅鏡。
鏡子裡的沈聽玉很漂亮——她穿着紅素羅大袖段、銷金長裙,頭上戴着一頂藍色的鳳銜蓮花珠翠團冠,兩隻耳邊各挂着一顆白玉耳墜,一雙細腕上則一隻圈着雕鳳金镯,另一隻戴着水頭極好的碧綠翡翠镯。
如果不是遠嫁離朝,這身貴氣打扮的人本該是高興的。可鏡中人的眼眶中常噙着淚花,每走幾步就要回頭看一眼來時路。
畫面一閃,鏡中人背後已經不再是中原景色了。風沙漫天,蓋住了原本還能看出綠色的廣袤草原。從前身着漢服的姑娘雖然換上了異族服飾,卻仍能從面容和氣質上看出她不屬于這裡。
三個月說長也長,說短也短。對遠嫁的女兒和牽挂她的人而言,三個月長于三秋;對兩個國家而言,三個月不過瞬息。
鏡中的畫面流水般閃過,鏡外人卻無比煎熬地看完了和親遠嫁的“公主”是如何草草結束了她短暫的一生。
母女連心,孟嫣說的一點兒不錯——她的女兒沈聽玉當然不是因為染了病才去世的。她是被名義上的“丈夫”,那位年長她幾十歲的異國君主逼着喝下鸩酒身亡的。
沈家幾個孩子都生得好看,沈聽玉也不例外。原先唇紅齒白的年輕姑娘,轉眼之間便成了面色青黑又猙獰、七竅流血、無法瞑目的凄慘模樣。至此,任誰都難再正視這樣的畫面,連後世來的幾個人都捏緊了拳頭憤憤不平,更何況承受着錐心之痛的骨肉血親?
孟嫣的眼淚幾乎要流盡了,兩绺碎發濕濕貼在她的額前,似乎和它們的主人一樣痛苦。
“我夢裡那個芝則旅館裡的女鬼原來是她。”看見沈聽玉去世時的樣子,衛斯誠立刻想起那個噩夢。
“怪不得她的樣子那麼吓人,原來是因為死不瞑目啊。”了解了前因後果,衛斯誠也不覺得噩夢裡的女人恐怖了,他如今反倒是心生憐憫,可憐這個姑娘生不逢時。
銀鎖不再晃動了,銅鏡中的畫面消失,彙聚成了一束金色的光,照在孟嫣的病榻前。
這下不止孟嫣,屋中的其他人也瞪大了雙眼——光束所照處,是沈聽玉真真切切地站在了母親床前,身上還穿着出嫁那天的喜服。
“娘,玉兒來看您了。”回家的女兒代替父親握緊母親的手,臉上挂着極其溫柔的笑容。
“玉兒受苦了。”孟嫣一隻手輕輕回握住女兒,另一隻手顫顫巍巍地輕撫着眼前人的面頰,“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