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轉動着藏在血污亂發中的眼珠子,看見是他,微微扯了扯嘴角,忽然嘶啞道:“他不是我的親人,我的親人早就被浪客殺光了。”
“這是一個街坊,我們那裡出了名的潑皮無賴。”
“他修習過幾天靈力,就自覺處處高人一頭,以前在當地偷雞摸狗,調戲姑娘,坑蒙拐騙,白吃白喝。上到拄拐杖的老人,下到三歲小孩,就沒有他不欺負的,簡直沒點人樣。”
“大家背地裡都詛咒他不得好死,又打不過他,也不是什麼太大的罪過,官府都懶得招惹他。”
謝重珩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就聽她微微一頓,繼續道:“當年我從浪客手裡逃出去後回過一次家,他沒少找我麻煩。”
“後來我拜師學藝,他那點靈力早不是我的對手。我也想過有機會遇到了,至少要廢了他半條命。”
“原以為像他這種一貫欺負弱小的人,等浪客打過來,必定是最先跪下來求饒的,根本沒想到他居然也有血性上戰場殺敵,甚至在重傷後仍然不要命地沖出來,替我擋了一刀,叫我多殺幾個浪客替他報仇……”
她終于說不下去了,眼淚在黏滿鮮血的臉上肆意橫流,卻沒有哭出聲。
過了會,她胡亂用血肉浸染的破衣袖擦了擦眼淚,扯出一點比哭還難看的笑,啞聲緻歉:“不好意思,多說了幾句,讓宋公子看笑話了。”
“我想不到救我的人是他,他自然也想不到送他最後一程的人是我。”
謝重珩歎了口氣,本想說點什麼安慰她,又突然覺得說什麼都是多餘。
火雲城之圍暫且得以解除,守城的謝将軍依照此前與民團首領的約定,暫開南城門,請代表入内一談當初縱兵搶糧的事。
秦月因此次作戰勇猛,民團幾個首領将她也帶上了。左海作為此次出謀劃策的最大功臣,受邀前去主持公道,謝重珩是“得力下屬”,也同他一起。
門外滿地的屍體和壓抑抽泣的背景中,沉重而滞澀的“吱吖”聲聽來格外悲壯。
鎖閉許久的南城門徐徐打開一條縫,彷如巨獸裂開的嘴,将一行人吞噬其中,又随即合攏。
沒有任何人來迎接他們,隻有一個開門的兵士——也許說是大半個更為恰當些。
那人未着铠甲,瘦得隻剩皮包骨頭,褴褛衣衫像是挂在一具骷髅上,少了一隻眼睛、一條手臂和一條腿,連走路都費勁,一道撐着根破木棍。
同為戰場上厮殺過來的人,謝重珩看着他,隻覺得心裡像是梗着塊粗粝的石頭,沉甸甸地反複碾磨,又壓抑又阻塞又疼痛。
這是大昭舍身護國的熱血兒郎。雖說戰争無情,但落到如此境地,卻有一半是因着帝王對六族的猜忌。
想起出戰前,鳳不歸曾說“如果你知道火雲城裡沒有活人了”,再看看那殘缺的兵士滿臉死灰色,全然沒有半點活人的生機,倒實在是貼切,讓他心情越發沉郁。
随之而來的,是一個難以解答的疑問:火雲城被困許久,早就斷了物資,如此嚴重的傷勢,是靠什麼醫治好,活下來的?
左海看看那兵士又看看謝重珩,微微動了動嘴,似乎想說點什麼,又顧忌着旁邊還有其他人,終是選擇了沉默。
他以為下屬是想勸解他,隻是示意不必。
幽影看不過去,伸手去扶那兵士,他禮貌地拒絕了,自顧拖着羸弱殘缺的軀體在前面引路。
一進城門,隻感覺如同身處墳墓中。
周圍全是已經不那麼濃烈的屍體腐爛的味道,和久無人迹的破敗灰塵之味。沿路隻見落滿塵沙的房舍,有些塌了,有些歪斜着,堪堪支撐住,不少甚至有被焚燒的痕迹,顯然尾鬼人曾經打進來過。
目之所及,幾乎每條街巷裡都有斷折的兵器和破碎的骨骸。以謝重珩的經驗,不難想見這座稱得上偏僻的海邊小城裡,曾經展開過怎樣你死我活的巷戰。
縱然他此前對于火雲城的狀況已有推測,但如今親眼看見,才發現遠比他想象的更為慘烈。
想起族譜上記載自己将來親自指揮的靈塵之戰,其境遇與眼下相比,也不知誰更勝一籌,一時百感交集。
三兩個民團代表嘶啞着嗓子,故意大聲抱怨此處的守将擺架子,沒有悔罪的誠意。引路的兵士聽到了,霍然扭頭,用僅剩的一隻眼睛瞪着他們。
死灰色的嘴唇顫抖着,他明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僵着殘破的軀體,回頭沉默地繼續前行。
有人拿胳膊肘捅了捅,那幾人方才收了聲。
穿城而過,直到北城門下,一行人終于見到了傳說中鎮守此處的謝将軍。
民團代表們原本怒氣勃發,已經在商量着要怎麼讓對方賠罪,才能稍稍解氣,卻突然就集體失了聲。就連脾氣火爆、當初甚至說要砍了他的秦月都怔愣住了。
城門下,幾根竿子支着塊破布權遮風雨,地上連一把枯草都沒有,隻有幾塊破木闆。不遠處,兩塊拼在一起的門闆上堆着些什麼,卻用一塊難得一見的完整黑布嚴嚴實實裹在一起。
不難看出,這就是駐守兵士生活的營地。
長發斑白淩亂的中年男人坐在地上,同樣面如死灰,骷髅一般。破爛衣襟上,依稀可辨謝氏惡猙嘯月的家徽。
一柄陌刀斜斜倚在他旁邊,立靠着城門,連刀鋒都已經沾染了風雨塵沙的痕迹,如同它曾經英勇如今衰敗的主人。唯有他尚能觸及的地方依然光亮如昔,顯然是他從前的兵器。
他仰頭望着衆人,銳利如刀的目光在經過謝重珩時停留了一瞬,又迅疾劃過,坦然笑了笑,拱手為禮,聲嗓嘶啞:“火雲城守将謝煙。”
“對不住各位。一恕謝某不能擅離職守,隻能勞煩各位前來,二恕謝某無法起身相迎。請問哪位是左海?”
他那雙手,一隻隻剩半個手掌,一隻四指齊中而斷,已經殘缺到握不住任何兵器。然而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這點,所有目光都唰然集中在地上。
點到自己名,左海便微微一欠身,答道:“勞謝将軍垂詢,正是在下。”
所有人都直勾勾盯着謝煙,地上的枯槁男人卻彷如不覺,又在幽影身邊的謝重珩面上不着痕迹地劃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