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拱手,啞聲道:“閣下妙計,想必費了不少工夫,解了火雲數年的危機。謝某代諸将士,無論戰死者還是幸存者,謝過閣下。”
左海極是尴尬地支吾了兩句,不自覺地也向身邊一瞥,卻瞥見了青年緊繃的下颌。
之前心裡壓抑的悲憤如同化為實質塞滿胸腔,謝重珩喉嚨都哽住了。
那已經不能被稱為一個人,隻能叫半個。
他的雙腿幾乎齊根而斷,空蕩蕩的破褲腿随意打了個結,遮掩住傷疤,身下也隻墊着塊木闆,用一根麻繩拴着挂在枯瘦的脖頸上,倚着城門坐着。
即使軀體都已殘缺不全,即使已經形容枯槁狼狽不堪,即使已經不太坐得住,他依然盡力挺直腰背,維持着一個軍|人應有的身姿。
煙,名從火旁,應該是與謝煜同輩之人,他的族叔。
單木倉匹馬赴守孤城,信念所在九死無悔。眼前這個僅剩一半軀體,卻依然掙紮着殘命、恪盡職守的男人,不僅是令他發自内心地尊敬的真正的軍|人,更是與他流淌着相同血脈的族親。
縱然他們相見不相識,從前甚至根本不知曉對方的存在。
謝煙壓抑地喘了一小會,方才接着道:“兵士為禍,非是他們自作主張,而是城中實在糧草斷絕,再無可以充饑之物,奉了謝某軍令,罪在一人。”
“謝某既然說了,待此次火雲之圍解除,任憑處置,就絕不食言。各位,動手吧。”
大約很久沒有說過這麼多話,他說完最後一個字,精力不濟般閉眼靠着城門喘息着,枯瘦的頭顱仰起。
脆弱幹癟的咽喉暴露在衆人面前,仿佛等着受害的百姓代表問罪的刀鋒落下。
沒有人說話,隻有先前引路的兵士扔了破木棍,僅剩的一隻膝蓋撲通跪下,殘軀歪倒在地,嘶聲低吼了句:“将軍!”
謝煙豎起一隻手掌。那掌上全是各種裂口,又黑又髒,沾滿塵泥,四指被從中削斷,卻是一個不容反抗的拒絕的姿勢。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震驚地向同伴低語道:“不,謝将軍剛入城的時候我見過一次。”
“那時他騎着馬在道上飛奔,那模樣風度,又年輕又俊俏,跟畫裡走下來的神仙似的,怎麼會短短兩年就成了……”
他說不下去了。
謝煙耳力尚佳,聞言睜眼,又笑了笑:“謬贊了。各位若懷疑謝某身份有詐,如今我麾下所有兵士都在城樓上守着,”
突然一指謝重珩:“就勞煩這位小哥上去查看一下,還有沒有比我更像謝煙的。”
謝重珩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點自己,也沒有辦法問,更不能表明自己的身份,甚至不能讓人瞧出端倪,隻能恭敬地躬身行禮,應了聲“是”。
查探并不需要花費多少時間。
城樓高高飄揚的惡猙嘯月旌旗下,攏共就隻剩了二十餘人。
将士們盔甲破碎殘缺,亂發染霜,俱都如城下的兩人般形容枯槁,面帶死灰色,全然沒有活人之相,且幾乎沒有一個是完整的。
大昭人壽命以二三百年計,成年後會長久維持青年形貌,正常不會有大的變化。兩三代人站在一起,不知内情的人未必能區分誰是長誰是幼。
然而一旦顯出枯朽之相,則預示着步入衰敗的老年。能活到哪一天,全看命數和自身狀況。
但,即使他們已經蒼老到仿佛活不了幾天了,即使面容都在沒有希望的堅守和絕望中,一日一日磨砺成麻木凋敝的模樣,一道一道的眼神卻依然是巍巍如山的剛毅,缺損的軀體依然堅守着屬于一個軍|人的位置。
謝重珩返回左海身邊時,大約是他見面無表情,原本俊朗的眉宇間都透着肅殺之氣,衆人竟都意識到了什麼,默契地沒有追問。
他沒有管别人的心思。如山般壓抑的種種心緒中,先前的疑問越發巨大,漩渦一般在心裡攪動:物資幾乎耗竭的情況下,如此嚴重的傷勢,是靠什麼醫治好,活下來的?
如果僅是那開門的兵士一人,尚且有個說法。然而現存的所有人盡皆如此,這絕不是正常現象。
但無論謝重珩怎樣竭力思索,也想不明白,隻能暫且壓下此事,先注意眼前。
謝煙道:“守城之責,謝某已交待下屬裨将。謝某自知罪無可恕,各位若想動手,就請盡快。隻是懇請各位一件事。”
伸手一指不遠處那堆黑布包裹之物,他停頓了一小會,仿佛在極力隐忍着什麼,卻沒忍住,眼角泛出微微的水光。
一直平靜從容的嗓音也終于帶了些不易察覺的顫抖:“這些,皆是為我等續命的将士遺骸。懇求各位,将他們帶出去掩埋了。謝某死也感激各位的恩德。”
聞聽“續命”二字,謝重珩心中蓦地驚跳起來,不由自主地順着他的手看過去。
連日來的憤怒和悲哀郁積于心,這一刻終于到達了頂峰,凝聚成一塊巨大的石頭,轟然砸在他心裡,震得他眼底都在發熱,胸腔都仿佛要炸|裂般。
進來的這些人,唯有他能理解這兩個字的含義。
但他隻能在所有人都看不見的地方死死握着拳頭,任憑指甲刺破掌心。除此之外,他什麼也不能做,甚至不能表現出絲毫異常。
衆人卻不懂,正在互相低聲詢問是什麼古怪的意思,那同樣幾乎隻剩半個身體的兵士突然掙紮着爬到一邊。
他用僅有的一隻手抓起一本賬薄,高高舉向衆人,獨眼中一片血色,顫抖着嘶吼道:“不!你們誰認識字,拿去念給大家聽!念啊!”
謝煙猛地扭過頭,厲聲喝道:“你敢違抗軍令,洩露機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