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從前他總不忍聽聞大昭内|戰,龍裔族人大批死亡,現在卻已經可以十分坦然地,用融着他們鮮血的河水沖澡浣衣。
反而自昭明帝返回永安一年來,無數人間接因他而死,壓抑在心裡的種種罪愆、痛苦,在日複一日超高強度的勞作下,竟似乎都逐漸消弭了不少。
簡而言之,他大概是養傷期間太閑,鳳不歸将他照顧得太周到,吃得太飽想得太多。身體和頭腦總有一個要有事可做,當所有時間和精力都被消耗殆盡,自然就不必再胡思亂想。
極其規律、極度忙碌的狀态,讓謝重珩有時錯覺又回到了當年,往生域中起步之時。一腔熱血堪能改天換地,心懷希冀無懼萬丈深淵。
這裡是甯氏軍的大本營,正好是觀星峰下,曾經的帝王行宮,離他們一行此前停留的廢棄村莊已經有不少距離。
說起來也是陰差陽錯。鳳不歸在兩軍之中挨個查探時,他尚未被抓來這裡。待鳳不歸放棄了此處,孤身前往對付天絕道時,又哪裡會猜到他要找的人正在前線戰場,天天揮着鐵鎬挖戰壕?
當初昭明帝被困此處,謝重珩與賢親王的叛軍浴血厮殺,差點以為自己要埋骨此處。誰想兜兜轉轉一年之後,他竟然又回了這裡。
隻不過曆經多少次慘烈戰鬥,昔日雕欄玉砌的華美宮殿早就殘破不堪,被甯氏軍徹底砸成了一片廢墟,侮辱性地拿來做了苦力營和軍女|支營。
陵谷滄桑,天翻地覆,唯有宮外的落涴河依然沉默東去。哪怕時常被上遊激戰流下來的鮮血染成赤紅,也不能改變它的腳步。
突然就沒了睡意。謝重珩躺在又硬又破的木闆上,聽着滿窩棚震天響的鼾聲,黑暗中恍惚一笑。
鳳不歸最初時大概以為他是又要逞英雄,自己偷着跑了,指不定在心裡怎麼恨他罵他。如今一月有餘沒尋到他,又不知會如何憂急。
但天地良心,這次他真不是有意的,而是不慎中了招。
那天他如同往常一樣,天未亮就出門習練身法,卻發現天地間灰蒙蒙一片,起了不大不小的霧。
謝重珩也沒在意。一個時辰後收刀準備回房洗漱,突見不遠處的霧中仿佛有人影急速晃動。
此處早已荒廢,除了他們一行,渺無人煙。擔心對方有什麼企圖,他當即本能地飛身掠過去。
當時的他哪裡能想到,不過半個晚上,睡個覺的工夫,這個凡人時空竟突然變得比往生域更詭異,生出了天然的幻境。
隻追了片刻,他就察覺不對。待要返身回去,卻震驚地發現,他這個往生域的暗探祖師爺,竟然迷路了。
霧氣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徹底湮滅了來時方向。似乎一夜之間,無盡山巅終年不散的濃霧就彌漫了人間。自此,謝重珩陷入了時而虛幻時而現實的詭谲中。
對墨漆和鳳不歸這樣修為莫測的人而言,那些幻境固然隻是低級。但對于他這樣的凡人而言,有些卻是足夠以假亂真的緻命陷阱。
這些不知哪來的灰霧太過詭異,經久不散,仿佛由無數濃烈的怨氣化成,号哭隐隐,似有鬼相。幾個相對真實的幻境後,謝重珩徹底失去了方位。
他用盡手段,連自己到了哪裡都不知道,甚至無法判斷究竟過了多長時間。幸而他的烏金手環裡一應俱全,不必擔憂物資。
直到他不慎闖進一個幻境,跟同樣陷在其中的一支軍|隊迎頭撞上,赫然發現領頭之人竟是武陵府城的故人,原來的守将甯蘇玄。
戰争進行到現在,甯氏軍顯然已經力不從心,大肆縱兵搶掠青壯年百姓和民間物資,造成千裡無人煙之景。甯蘇玄統管苦力營,此番領兵外出,正是到民間強征民夫。
他并沒有過多注意這個青年,隻當是個普通百姓。
卻不知,當初正是此人,暗中助他守住了武陵府城,免了昭明帝當時就以此為由頭問罪甯氏,卻又挾持他收回屠殺令、且削了他半隻耳朵,是恩人兼仇人。
那支軍|隊人數不少,又都身負修為,謝重珩根本沒有辦法正面對抗而不暴露謝氏功法。刹那間一番權衡,他索性隐藏靈力,也不往甯蘇玄跟前湊,十分坦然地任由兵士将他綁了。
不久,幻境自行消失。他原打着伺機逃離的主意,誰想那支軍|隊大約做慣了劫掠民夫的事,路上看守極其嚴密,根本沒有絲毫機會。
他被帶回甯氏軍的大本營,成了一名苦力。
所幸自從發現迷路開始,他就刻意給面目做了些僞裝。看着灰頭土臉的,就是個因戰亂而逃難的平民,連身邊一起被俘的民夫都不知道他的真正模樣。
身在苦力營中,也不怕撞見他從前的同窗,這次叛亂的主将甯蘇曲。這也是謝重珩當時敢隐藏身份潛伏在此,而不怕暴露的原因之一。
事實上,自從來到這裡,他甚至連甯蘇玄都再未見過。但同時,他更加沒有逃離的希望。
作為往生域最大最有效的情報網的構建者,即使一天要勞作十個時辰以上,也磨滅不了他從周圍極其有限的條件下,收集信息的本能。這段時間的苦力生涯并非全無收獲,首先就是那些詭異的灰霧。
時間漸長,大家十分自然地接受了灰霧的存在,由此帶來的種種詭異現象也成了司空見慣。不過月餘,大家從一開始的驚懼欲死,到現在已經完全當沒這回事。若是撞上了什麼不好的,也隻能自認倒黴。
旁人也許不清楚,但謝重珩在号稱幽冥鬼域的往生域中百年,也沒見過這等場景,心知後果必然遠不止眼下這般輕松。
最開始,他以為灰霧隻是看起來恐怖,如同裹挾着無數厲鬼一般,又會天然化出不少幻境,并沒有别的影響。
但時間久了才漸漸發現,這些東西竟還能侵蝕人的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