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意氣風發的英俊将軍,如今整個脖頸上竟然都覆滿了蛇一般烏沉沉的鱗甲,片片張合蠕動,閃着點點森冷而詭異的烏光,且有越來越往上爬的趨勢。
自打進了苦力營,這還是謝重珩第一次見到甯蘇玄。想不到不長時間過去,他竟已異化成這副模樣。
雖說他的祖父、碧血名将甯長策在行宮之圍中,為護昭明帝而戰死,昭明帝卻反過來毀其一世英名,對付甯氏,不免令他悲憤難平。但說到底,總歸是甯長策迫于無奈,自己選擇的路。
相比之下,甯蘇曲的至親眼下盡皆失陷在永安,心裡的仇恨和殺意可想而知,實在難以想象如今會是什麼情形。
謝重珩擔心被發現異常,不能多看,索性不再撐着精神,頭一垂,一副快要痛昏過去的樣子。
拷問王大和鄭五自然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兩人吃不住刑,一輪還沒抽完就認了誣告,又多挨了二十鞭,被抽得直接暈死在刑架上。
甯蘇玄似乎也早料到如此,隻是例行公事,并未真打算往死了動刑。又或者是單純心生暴虐,他們三個送上門去給人洩憤,他又豈有推拒之理。
他不耐地揮手,示意親兵将這幾個人拖出去,恰巧一眼望見行營帳門口突兀地顯出一道身影。
眼神霍然一亮,他張嘴就要說什麼,卻又接到什麼示意般蓦地閉上,隻起身行了個軍禮。
就在他擡眼的一瞬間,謝重珩蓦地感知到身後傳來一股混合了血腥、陰森的詭異氣息,彷如突然出現了一隻暴虐嗜殺的厲鬼王。
他仍在刑架上維持着低頭垂目的姿勢,似乎已有些昏沉。但随着那人的一步一步靠近,他本能地繃緊了全身肌肉,蓄勢待發。
眼角餘光瞥過,但見那人未着甲胄,而是籠在一身飄飄蕩蕩的及地黑袍中。兜帽的帽檐較尋常更大,将他整張臉連同脖頸都嚴嚴遮蓋在陰影下。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那人似乎周身都凝附着一層森森鬼氣,像是内裡根本就沒有人,全靠這些鬼氣支撐着黑袍。
那人卻仿佛沒看到三個剛剛受過刑的人,徑直越過謝重珩,走到甯蘇玄面前,似乎交代了幾句什麼,才終于将視線落在他身上。
極其無禮地上下打量了三圈,那黑袍卻什麼也沒說,又不疾不徐地飄走了。
謝重珩屏氣凝神,盡力不引起他注意,心裡急速盤算,卻也無法确定他的身份。
以甯蘇玄的恭敬态度,那人必然非同一般。然而前任武陵府城守将雖然是一代名将甯長策之孫,真要論資曆地位,此處大本營中,多的是碧血甯氏的尊長,比他位高權重者不在少數。
但自那以後,謝重珩就受到了特殊對待。
每日的苦力勞作必不可少,任務比往常更重。苦力營中,跟一幫彪形大漢比起來,他的體格顯得有些瘦弱,分到的活卻最多。
監工的兵士對他更是格外關照,動辄抽打責罰。一天下來,三五十鞭都是輕的。
哪怕當年往生域起步之時,他也從未遭過這種欺淩。敢于對他動手的幽影往往枯骨都被他一刀斬斷了。偏偏此時他完全無法反抗。
謝重珩憋屈不已,心火騰騰,隻能悄悄從烏金手環中摸出一點丹藥吃了,防止傷口惡化。
但這都是小事。
相比之下,讓他心情更沉悶的,一是他的身份很可能已經暴露,這才是真正能要了無數人性命的事。二是,鳳不歸久不露面,不知道他和幽影們眼下究竟如何。
然而再憂急也無濟于事。謝重珩隻能盡力逼着自己冷靜思索對策,旁的什麼也别想。
人性最善捧高踩低。即使同是戰亂中被擄掠到苦力營的不幸者,熱衷于壓迫更弱者的也大有人在。
次日淩晨收工後,苦力們照例在落涴河邊打水沖澡。王大和鄭五頂着一身鞭傷,痛得龇牙咧嘴,領着七八個人将謝重珩堵在了邊上。
衆人不懷好意地盯着他,但見他半身縱橫交錯的鞭痕鮮血淋漓,密密重疊在道道舊傷之上。難以馴服的野性之外,更混雜着被暴力淩虐的破碎美感,簡直勾得人魂魄都在發癢,恨不能再親手施加一遍。
青年也不躲避,更沒有半分懼色,不等他們開口,居然先微笑起來:“你們兩個,手不痛了?”
兩人立時變了臉色,正要破口大罵,突覺眼前一花,風聲乍起。一聲清脆的“喀嚓”聲清晰可聞。
不待衆人反應過來,謝重珩已經松了手,一步退回原地,淡淡道:“我說過,再有下次,就廢了你們一條手臂。我一向說話算話。”
他橫眉看着剩下的幾人:“還有誰想來的?”
直到此時,鑽心的痛才從肩臂處傳來。兩人後知後覺方才發生了什麼,面目都霎時扭曲如鬼。念及将要面對的遭遇,又硬生生将快要出口的痛呼咽回了喉嚨,全身都劇烈顫抖起來。
哪怕明知已經難逃一劫,但能拖一時是一時。
王大和鄭五都是苦力營中小有名氣的鍛體高手,如今毫無反抗之力地被廢,幾人當場就驚呆了。又被他那一眼煞得心裡突突冒着寒意,大夥即刻作鳥獸散。
三人也自此從苦力營中消失了。
廢了的兩人自不必說,不是自己了斷就是去了隔壁營。謝重珩則又被押進了甯蘇玄的行營帳,牢牢綁在刑架上。
甯蘇玄肅立在帳外,并未跟進來,内裡隻有那個飄飄蕩蕩的黑袍人。
帳中隻燃着一盞豆粒般微弱的孤燈。光線昏暗,灰霧和鬼氣彌漫,像是已經入了黃泉地府,顯得說不出的詭異、恐怖。
謝重珩終于不再裝下去,隔着些距離,十分放肆地打量他。但見此人一身及地黑袍之外,更罩了件極為寬松的純黑披風,連一根手指都沒露出來。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似乎有濃郁的陰寒氣息缭繞在此人周身,像是下一瞬就要凝為實質。
他看了一回,居然微笑起來:“多年不見,怎麼偶逢故人,相見不相認?磋磨在下一番也就罷了,以閣下的身份,竟也學着江湖騙子,故意弄起了玄虛?”
微微一頓,他一字一字道:“甯掌執,甯蘇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