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頓了一小會,極力克制住想要撕碎一切的沖動。
“從前你在永安,隻知曉滿門旌表、世代尊榮。你去靈塵謝氏的祖茔、宗祠參拜過嗎?你見過碑石林立一排一排布滿幾座山頭、靈牌層層疊疊比天上的星辰還密集的景象嗎?你知道那些墳茔中,有多少連斷臂殘肢都沒有,隻有一套生前所穿的衣冠和他的命燈嗎?”
“那都是曆代為王朝、為天龍大地鎮守疆域,為之捐軀的英|烈,别的死法都不配跟他們葬在一處。”
“你父母至今埋骨星峽海,你覺着心痛,但你知道有多少人連死在何處都無人知曉嗎?”
“甯氏戰死的人絕不比你謝氏少。然而鳳北宸一句‘必有反意’,世人就盡皆認為我甯氏一族落得如此下場,是活該,是咎由自取。”
“他們毫不顧忌,以最大惡意去揣測去編造,誣蔑甯氏挾海自重,勾結尾鬼為禍大昭,是國之蠹蟲。”黑袍空蕩蕩的胸膛急速起伏,厲鬼般嘶啞的話音越發凄厲。
“誰還會管真相如何?誰還會管甯氏早在大昭建立之前,就世代鎮守星峽海岸?誰還會管腳下的天龍大地至今不曾被尾鬼踐踏,是以什麼為代價換來的?”
“若是你謝氏有朝一日落到我甯氏的下場,還要被口口聲聲罵作反賊、罪臣,你還能輕易道一句原諒,我甯氏阖族當奉你為聖人,替你樹碑立傳,永傳後世。”
字字句句,都淬煉着無法言說的恨和怨。忠烈傳家,死戰護國,換不來帝王半分寬恕。
冷汗混着因劇痛而流出的眼淚淌了滿臉,謝重珩已經喪失了說話的精神,更沒辦法反駁。
不由自主地,他想起進入往生域之前的幻境中,親見伯父遭炮烙而亡的場景時,圍觀的百姓是何等的興奮、激動。
如同當初一般,他心裡驟然生出将一切都毀滅的暴烈殺意,眼瞳瞬間沁血似的通紅。
片刻之後,周身骨頭都被反複碾壓似的的疼痛中,一聲陰毒的冷笑讓他又激靈靈清醒過來,自己方才的情緒太不對勁。
“殺氣這麼明顯?難道是想到了什麼?”一隻寬大的漆黑袍袖捏住他的下颌擡起,力道之大,像是要生生将之捏碎一般。對方嗤笑起來。
“你看,你的所謂仁義道德,不過都是慷他人之慨。若是讓你站在我的位置,隻怕你也很難繼續維持現在這副慈悲嘴臉。”
甯蘇曲森然道:“謝重珩,你有什麼資格來指責我,指責甯氏?”
“你和你的家族、和那無數賤民、乃至鳳北宸和大昭,你們都應該慶幸,我甯氏隻是舉兵反叛,至今還有人鎮守在星峽海岸,而不是直接跟尾鬼合作,引寇入境,合力先将你謝氏滅了。”
“否則,碧血靈塵二境失守,顧氏的萬藏境不保,大昭三成疆域落入敵手。你以為憑剩下三家和鳳北宸能守住幾時?”
他狠狠一甩手,再不管刑架上的囚徒,隻命令兵士看好他,轉身往外飄。
仿似裹挾着厲鬼之氣的黑袍在行營帳外安靜地停留了一會,甯氏掌執想起方才那句登高跌重,當牛做馬亦不可得。
他并不知道謝重珩對永安甯氏的結局了解多少,但這番話明顯意有所指。
簪纓世家之中,甯氏是第一個倒下的,對方必然就是在影射、譏諷他們,讓他憤怒到幾乎克制不住暴虐殺意。
對于甯氏面臨的困境,從争權奪勢的腥風血雨中步步厮殺、磨砺過來的嫡系尊長們是不是早有預感,時至今日,甯蘇曲已經無從得知。但于他而言,堪稱大廈瞬間傾頹。
短暫的失神間,他想起兩年前的嘉平七十五年下,歲暮之前,家族遭逢這場劫難最初的開端。
朝堂上公開的消息一向傳得飛快。不及甯松羽下朝回家,甯氏嫡長子、繼任者、年輕一代中人人稱道的“永安明月”被冊為侍君,不日将送入宮中的旨意已經風一樣卷遍了王都。
彷如豔陽高照,朗朗青天,蓦地炸開一個震塌了天地的霹靂。甯蘇曲懵了,永安甯氏府所有人都懵了。
甯蘇月跪在甯松羽面前,面如死灰,眼中一片血紅,是人生被徹底摧毀、從雲端墜入深淵的絕望和無助。
他嘴唇都在顫抖,自幼嚴苛的教養卻讓他隻能死死壓抑着情緒。
縱然行将崩潰,他卻連哭都不能,隻緊緊抓着司武令一截衣袖,嘶啞的聲嗓中一字一字,全是隐忍的哀求和不甘:“父親,我不想去。”
何止是不想堕入肮髒泥濘雌|伏侍人,做個隻能供人銀辱發洩、肆意踐踏的玩物?何止是不想尊嚴掃地辱沒家族,污名著于史冊,流傳千秋萬世?
他更不想廢棄一身苦練而成的修為,不想日夜研習的經世濟國之學自此被埋葬在自己神識中,埋葬在陰暗腐朽如墳墓的深宮裡,再無重見天日的一刻。
無論有沒有大司樂那個禍國奸佞在,于甯蘇月而言,那片無數人不惜代價也想進入的輝煌宮殿,都隻是煉獄、爛泥潭。
甯蘇曲并排跪在旁邊,眼睜睜看着這一切,隻覺無比荒謬。
他像是陷入了一個詭異而恐怖的噩夢。也許某個瞬間他再次睜眼,眼前所有慘淡景象都會消失,回歸到他們原本的正常狀态。
卻又無比真實。真實到無論他用什麼手段,哪怕在手臂上割下道道深痕,血肉破碎的劇痛也不能将他帶出這個可怕的軌迹。
甯蘇曲想求父親救救自己的兄長,他素來最看重的嫡長子,喉嚨裡卻仿佛哽了一堆石頭,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
如果這個家裡一定要有人去應這場劫難,他甚至甯願這個人是他自己。
然而昭明帝指明了要他那即将振翅翺翔、引千萬人矚目的兄長。
甯松羽沉默許久,最終隻是轉過身去,嘶聲道了句:“是父親對不住你。”
甯蘇月終于流下淚來。
他的父親曾親手将他托起,登上六族嫡系子弟所有同輩都難以達到的雲端,如今又要親手将他拖下來,扔進糟污泥濘中供人肆意糟踐。
帝王天威,甯氏阖族,無論哪一個都是天幕一般的存在。壓下來的時候,他沒有絲毫反抗的餘地,連死都不能。
自那以後,他就将自己關在房中,枯等着散功之日。
那段時間,整個甯氏府中都壓着一片黑雲,愁緒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