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蘇曲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更沒有辦法想象兄長又該是何等煎熬,絕望欲死。他好像也曾經去甯松羽面前發瘋般鬧過,甚至叫嚣着要殺了大司樂,卻被狠狠一耳光抽倒在地上,關了禁閉。
甯氏所有人都知道,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但所有人又都存着一絲僥幸,期盼天降神迹。
然而天下的事,從來不會單純因為任何人的祈求而有任何改變。令人絕望的一刻終究無可抗拒地來臨。
作為重明一族的半血之後,甯氏子弟生而重瞳。這不僅是身份的證明,是重明力量和血脈傳承的标志,也是其靈力的根源和凝聚之處。唯有至為親近、信任之人,方能知曉其靈力凝聚在哪一對瞳仁。
若要徹底廢去修為而不成為一個真正的瞎子,需戳去凝聚了靈力的那雙瞳仁。
甯蘇月這一遭,隻能由司武令親自下手,于此事本身的絕望和恥辱上,更添父子人倫的慘烈。
甯蘇曲被甯松羽解了禁閉,勒令到場。他是跪着看完整個過程的。
不知道為什麼,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蒙着一層水霧,根本看不分明。但又似乎無比清晰,他甚至能看清針尖上那一抹殘忍的鋒銳寒光。
抛開嫡長子的身份不談,甯蘇月也擔得起下一任掌執的重任。
嫡系所有人中,唯有他生了一雙與甯松羽一樣的冰藍色重瞳,不僅極其漂亮、迷人,更是洪荒神禽的力量和血脈精純的象征。憑他的天資,更是足以保甯氏一兩百年門楣不墜。
甯松羽花費了數十年心血,教習功法,指導策論,言行舉止,心性為人,一點點将嫡長子打磨成六族繼承人中的翹楚,人人稱頌的“永安明月”。
然而最後,他卻要被迫親手毀掉他一生的至寶。
金針纖巧,握針的手卻在顫抖。
司武令執掌兵部,名義上統轄除中心三境的帝王直屬部|隊之外,整個大昭王朝所有兵力,更曾縱橫碧血境的疆場多年,掌中一柄彎刀不知斬下多少尾鬼将領的頭顱。
那隻手本該穩如磐石,如今,卻連細細一根針的分量都承受不住。
甯松羽屈膝俯身在長子面前,是歉疚是愧恨。針的另一頭沉沉墜着的,是他過去多少年的心血和希望,重逾萬鈞。
哀莫大于心死。短短時日,生機都仿佛從甯蘇月身上消散盡了。
他安靜地跪在那裡,不言不動,沒有一絲表情,連眼皮都不眨一下,精緻又憔悴的木偶一般。
直到任由那根針最後穩穩戳進自己眼中,戳去一雙曾經讓阖族引以為傲的冰藍重瞳,廢了一身修為,他甚至都沒有哼一聲。
衣襟一片冰涼,甯蘇曲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已淚流滿面,幾乎壓抑不住哽咽。
甯蘇月被擡出去後,房間裡隻剩下父子二人。他終于不想再忍了,一頭撞在地上,以拳砸地,茫然又憤恨地嗚咽出聲。
甯松羽居然任憑他發洩着,沒有開口斥責,連看也沒看他一眼。
他扔了金針站起身,卻蓦地噴出一口血,多年撐起一方天地的精實軀體踉跄着,砰地倒下。
“父親!”短暫的呆滞後,甯蘇曲目眦欲裂,膝行過去,将他扶起來抱在懷裡。
卻見他雙眼空洞,失魂落魄,面上竟已有淚痕。就連一向無可挑剔的姿容,不知什麼時候都已然帶上了說不出的頹唐之意。
活了三十多年,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甯松羽流淚。
直到那一刻,他終于驚覺,這個山脈般支撐着整個甯氏上萬族人性命和未來,仿佛永遠不會有弱點、永遠不會倒下的強悍男人,原來也隻是個同他一樣,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思緒的凡人,原來也隻是個深愛自己孩子的父親。
今日在兒子面前展現出如此脆弱、無助的一面,已是心碎到再也承受不住的疼痛和絕望。
在此之前,甯蘇曲心裡不是沒有過怨憤,總覺得甯松羽未免過于冷靜、冷血,過于看重利弊,又太過看重大局。為了家族,似乎沒有他不可舍棄的人和物。
作為父親,他從前對甯蘇月的偏愛和看重,全永安都知道。縱然如今已沒有轉圜的餘地,兄長将自己關了整整兩日,至少該去看一看,安慰幾句。
但從始至終,甯松羽都像是當做沒有這回事,徹底放棄了這個嫡長子,甚至有條不紊地親自出面,安排替甯蘇月和宮氏掌執的嫡女解除婚約之事。
甯蘇曲更怨他為什麼如此冷酷,非要他來親眼目睹這一出父子相殘的人間慘劇。
家中突逢劇變,他已經痛苦欲死。父親親手廢了兄長不說,還要在他心上捅一刀。
然而現在,他終于能多少體會一點甯松羽身為掌執的忍辱負重,和迫不得已。
父親庇護着所有人,卻沒有任何人能替他遮擋哪怕一點風雨。哪怕天塌下來,他也必須率先迎上,絕不能有半分示弱,更不能有半點私心。
莫說一個嫡長子,就連他自己,必要時也當棄則棄。
父親今日特意讓他來此,就是要他甯蘇曲明白:所謂簪纓世家,天潢貴胄,看似淩駕于大部分規制之外,無上自由,卻自有另一套更為嚴苛殘忍、不為大多數人所知的金規鐵律。
他們腳下的每一步路,其實從一出生的時候就注定了,根本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
天地之道,無非平衡。享受過多少非同一般的供奉和特|權,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無論權力還是功法、身份,嫡系對旁系固然處于近乎壓制的地位。然而非但他們甯氏,六族在永安的所有嫡系,都是為了保住旁系、替家族留下血脈傳承,随時可能要主動犧牲的棋子、人質。
一族掌執在整個家族中無可匹敵的尊崇榮耀下,更是難以想象的責任和負擔。
甯松羽隻在他懷裡緩了須臾,竭力穩住心緒,顫抖的指掌用力抓他的肩臂,強迫自己坐起來。
他嘔血不止,聲嗓嘶啞:“甯氏将來,隻能交給你了。阿曲,你兄長以後不在了,你該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