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不歸安靜地聽他說完,微微彎起唇角,碧色狐狸眼中卻毫無笑意,隻有兩道幽幽深淵,暗無天日的鬼域一般。
那把珠落玉盤似的聲嗓語調緩慢,說的話卻絕不客氣:“又擡出你那‘墨先生’來壓我?他算什麼東西?一個生前冷血算計死後卑賤肮髒的鬼物,也配跟我有牽絆?你還真當他是塊寶了?”
他靠過去,微微俯首,鼻尖幾乎相觸,氣息糾纏。纖白指掌蓦地按上青年的脖頸,指尖摩挲着脆弱的喉管和那點流暢的凸起。
舉止堪稱親昵,卻無端令人心驚,仿佛已然按捺不住、随時可能将獵物撕碎的兇獸。
緻命之處被人拿捏着細細把玩,饒是什麼樣悍不畏死之人,也無法輕舉妄動,不得不受人挾制。青年本能地全身一僵。
鳳不歸盯着掌下的人,漫不經心地道:“這就是你的懲治?謝重珩,你又以為自己算什麼?我的事,也是你能決定的?”
“當初我決定離開往生域,固然沒有人能攔得住我,什麼時候回去,也不由旁人說了算。”
又妖孽又溫柔的模樣下,一字一句都壓抑着無從掩飾的暴虐。
遭暗算至今,時日并不長。然而天絕道中樞那縷心魔氣的侵蝕下,他日日深陷在過去的噩夢中。如今的他,已經全然察覺不出任何關切和好意。
無論對方說什麼、做什麼,鳳不歸都會本能地懷疑對方有什麼目的:是為了如同他的父皇鳳烨一般算計他、抛棄他,再在最後關頭告訴他真相,給他緻命一擊?還是單純像他從前幾世對謝重珩做的那樣,僅僅是為了耍弄他,看着他被自己任意擺布于股掌之間?
謝氏的先祖都是因了他從前的“母後”謝女靈才得以崛起,他們腳下踩着的,是他滿地的血肉。作為謝氏的後人,傳承他們的血脈,謝重珩又能好到哪裡去?
将所有最難以承受的結果想過一遍後,他又會緊接着掙紮出一絲清明,告誡自己,眼前這個人同他相處七個輪回,從來是一腔熱血一顆真心,根本不會有他想象的那般不堪。
兩種念頭都堅決無比,在鳳不歸神識中厮殺,此消彼長,如同千軍萬馬,日夜不休。當時天絕道中樞不跟他硬拼,就是要一點點拖垮他,将他耗到自己徹底崩潰。
軀體和神識的雙重折磨将他整個溺沒其間。他在無盡的痛苦中浮沉反抗,無聲嘶吼,縛着鎖鍊的困獸一般,卻無人知曉,更無人能夠伸手拉他一把。
謝重珩沒料到他突然就翻了臉,更想不到他竟會這般曲解他的意思,有霎時的怔愣。
一路克制的情緒終于爆發。
反應過來,他登時也沉下臉。骨子裡的兇悍和相信鳳不歸不會真正傷他的認知下,他也不顧命脈還在别人掌中,索性一把抓着他的衣襟更拖近一點。
“那你要怎樣?我還真就當墨先生是塊寶了,如何?你對我有意見沖我來,别扯上不相關的人。”
“我的事你差不多都知道,你的事卻從不肯告訴我哪怕一星半點。你對我全無半分信任可言,或者說,你自恃修為精深手段高明,潛意識裡,一貫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從來就沒有當你我是平等的存在,覺得我不夠資格插手你的事。”
“縱然瞧不起人,大可以直接說。不必一邊勉強自己憋在心裡,一邊又做得這麼明顯。”
略略一頓,青年抿了抿唇,似乎覺得後面的話有些難以啟齒,卻終究壓制不住火氣,沖口而出:“我猜了一路,也問了你一路,你卻什麼都不肯說,我想做點什麼都無從下手。”
“我是處處不如你,是不是還要感謝你嘴下留情,沒有當面嘲笑我不自量力?你想要我怎樣?說!”
此時正巧有個幽影回來,一腳踏進門,卻一眼瞥見兩人情狀,感知到兩人之間氣氛不太對。好死不死,他又剛好聽到最後那句,下巴颏“當”的一聲砸在地上,一時退開也不是,進來也不是。
他欲哭無淚,隻覺腿腳發軟,僵在當場,隻恨不能即刻聾了瞎了。
這兩人,一個是從最初被所有幽影追殺的區區血食,一把刀生生打下半個往生域,且極力将之徹底改造的狠角色。一個卻是真正的時空主宰,心念一動就能讓萬千幽影灰飛煙滅。
蒼天在上,他們的糾葛恩怨,也是他可以聽可以看的麼?!
謝重珩先松了手,示意他過來。
幽影顫着腿偷眼瞥去,見鳳不歸居然沒當場發作,反倒一聲不吭地轉身回了裡間,方才震驚地扶着下巴颏“咔哒”合好。
他扶着牆挪近幾步,禀報剛剛聽到的消息。
第一件事,是靈塵謝氏奉了昭明帝的旨意,派遣比已故名将甯長策名頭更盛的謝烽為主帥,從主戰場分了一支軍|隊,沿星峽海岸向北,協助大司樂鎮守碧血南區。帥帳定在尾鬼攻伐最烈的鎮瀾城,已經出發多日。
謝重珩略一沉吟,點點頭。撫星城現今的守将,此前領着謝氏軍與甯蘇曲作戰的謝烜,正是謝烽的胞弟。
他雖久不在大昭,但謝烽多年前就已成名,是活着時就被雕刻了白玉雕像、迎進昭烈神殿,與一衆開國功臣一起供人跪拜景仰的人物,又是與死守火雲城的族叔謝煙、尚在永安的伯父謝煜同輩之人。
原身那從未見過面的父母,謝煥和宮臨溪夫妻當年正是在謝烽麾下,最終戰死靈塵,埋骨星峽海。他自小崇敬此人,視為英傑、楷模,從前在學宮時,也就難免多關注一些。
然而大軍出行,許多事情本該是絕密。眼下卻連行軍路線、具體地點都傳得盡人皆知,豈不蹊跷萬分?
第二個消息卻是關于永安甯氏的。
甯氏嫡系連同旁系人質之慘烈,不下于最後在飛星原上,破碎身魂、化為重明虛影的旁系。
甯氏府被圍許久後,昭明帝突然下令執拿甯氏諸人,先行斷絕了他們自盡的機會,再投進天獄中,極盡酷厲折磨。期間将他們廢去靈脈。
因甯氏血脈和功法的特殊性,所有人都被殘暴地戳去重瞳,成了徹底的瞎子。
此後,無論老幼,女眷盡皆被賣進永安最低等的女|昌寮,男子則被分開送進北三營南七營,全部充為軍女|支,每三月輪換至下一處。昭明帝令專人嚴加看守,為防止他們自行了斷,甚至将所有人手腳筋挑斷、割去舌頭。
尤其是掌執甯松羽,竟有太醫随行,嚴令務必留其性命。
有未經證實的傳言說,帝王在宮中下旨時面目扭曲如厲鬼,陰森森道了句:“父債子償,鬼神難欺。這些人的罪孽,上天都看不下去。當年之仇,不共戴天,朕自繼位至今九十八年,終得一報。”
話音未落,“喀嚓”一聲,謝重珩一拳砸斷了旁邊的柱子,面色鐵青。
永安甯氏嫡系,男女皆有早年鐵血征戰、拼死護國的将軍,旁系人質更是不乏以身殉國的英|烈之後。不曾想竟淪落到如此地步,受盡淩|辱,生生被糟|踐蹂|躏至死。
無怪碧血甯氏起兵時萬人一心,死戰至最後一刻也無一人退縮半步。
甯蘇曲臨終托付,要他尋到甯松羽并殺了他時,他雖已隐隐有所猜測,但總懷疑自己是不是想錯了:堂堂龍淵時空最大王朝的帝王,豈會瘋狂、無恥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