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虞兒眼前發黑,神識空白,幾近暈厥。
也無從判斷究竟過了多久。待略微緩過來點,他勉強掙紮着撐起一絲清明,頂着一張汁水淋漓血流滿面、還黏着亂發混着塵埃的臉,仰頭看過去,仍是艱難道:“大……将軍,身體……要緊……先吃飯……”
謝烽收了威壓,沉默地瞪着他,看他狼狽如斯也顧不上擦一擦臉,看他衣服上血色越來越深濃,顯然傷口已經崩裂也一聲不吭,卻沒要伸手去拉他起來的意思,似乎有意要他難堪,多遭一會罪。
實則旁人不能想象,他純粹是太過震撼,心裡隻覺荒謬無比。
從他帶第一個兵至今百餘年,還從來沒有下屬在他發怒後,還敢堅持自己的意見。他麾下兵士,哪怕親兵,都是從屍山血海的戰場走出來的,卻幾乎無人敢坦然同他對視。
他連不經意的眼神都帶着足夠讓這些鐵血硬漢腿軟的凜冽殺氣,一根小指頭輕輕下去,就足夠反複碾碎這七八歲的小破孩八十次,不想此人竟是個混不吝的。他實在想不明白,他哪來的勇氣去忤逆他?
謝大将軍這麼想着,也就這麼問了。
小虞兒緩過一口氣,聲音都微弱如絲:“小的不懂什麼大局什麼要緊事,隻知道人餓了就該吃飯,這是天理。再怎麼厲害的人,也逃不出天理二字。”
“大将軍有時間跟小的在這裡浪費,要是一開始就好好吃飯,現在說不定都吃完了。”
一縷童音随着冷風飄蕩,親兵們幾乎已不忍再呆在此處。
衆人一邊在心裡贊歎有志不在年高,送死不分大小,一邊思索着,倘若抛開大将軍的想法不提,該是什麼樣的榮耀,才配得上這位值得全軍将士奉為楷模的超級勇士。
兩人大眼瞪小眼,偌大的中軍大帳一時靜得隻剩風鑽進裂縫的呼嘯聲。
瘦弱的孩子趴在地上,頂着那張糟污一團的臉同大昭的鐵血戰神對視,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中滿是驚懼,卻倔強地不肯退讓半分。
謝烽惱怒異常,卻偏偏沒法對着一個小小孩童橫眉豎目,第一次生出點凄涼之感:他父母在時都沒管束得了他,他這個一向不拿人命當回事的殺神一時心善,給自己撿了個什麼樣的枷鎖套在脖子上?
“喀啦啦”幾聲,指節傳來一陣暴響。
他壓着火氣沉沉坐了片刻,用力擰了擰眉心,憤然将書案上的紙筆軍報文書籠統往邊上一掃,扭頭瞪着那幾名各懷鬼胎的親兵,喝道:“還站着做什麼?傳菜!你,帶他下去收拾上藥!像什麼樣!”
那次磕得有些嚴重,小虞兒額角自此留了個顯眼的疤,帶着淺淡的血色。幾次交鋒之後,縱橫沙場百年也沒真正敗過幾次的謝大将軍丢盔棄甲,徹底認輸,自此由得他擺布。一日三餐,添衣蓋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天日驟然轉冷,呼出的氣都能即刻在眉睫上凝成雪白的冰碴子,但謝烽每日例行巡營必不可少。
将要離開時,瘦小孩童抱着一蓬厚絨披風,幾乎将他整個人都埋沒其中,隻在最底下露出兩隻腳。他跌跌撞撞地追過來,叮囑他外面冷,要多穿一些。
那披風是早年謝烽結束了永安學宮的學業,又尚未進入軍營,四處遊曆,到了一年有多半時間都冰天雪地的霜華境時,親手獵取的上百隻極品火貂王的絨毛所制,保暖效果極佳,天下僅此一件。
百多年來因着全無用處,僅隻作為某段人生經曆的見證而存在,也就一直擱置在箱籠最深處。若非被這孩子翻出來,他都快忘了此物。
不待對方說完,謝烽已經很自覺地拎過來抖開,披在甲胄外,一臉沒有表情的麻木。
小虞兒叉着腰站在中軍大帳門口,十分欣慰地目送他離開,覺得這麼大個人,在他苦口婆心的不斷勸說下,總算知道顧惜自己身體了,頗有些成就感、自豪感。
走出一段,轉了個彎,避開身後遠遠不肯收回的視線,渾身都冒着熱汗、頭頂都似乎蒸騰着熱氣的謝大将軍一把扯下披風,順手往旁邊一扔,正好兜頭罩在親兵身上。
他神清氣爽地長長呼出一口氣。終于擺脫了蒸籠般的感覺,整個人都輕快了不少。
那親兵之前被派出去執行任務,不久前才回來,并不知曉兩人那段鮮血淋漓的争端,隻覺得這趟回來後,大将軍似乎轉了性子,改變了許多。
他掙紮着從一堆厚絨中冒出來,收好,不解地問:“大将軍修為精深,一向不怕冷,明明不需要穿這麼多,為什麼……”
好懸咬着舌頭把“這麼聽他的話”幾個字吞回了肚子,臨時改了口:“還要穿這件披風出來?”
聞言,謝烽矯健有力的步履驟然蹒跚起來,如拄着拐杖勉強挪步的老翁,終至停下。那張正值青年鼎盛模樣的冷肅硬朗面容上,更是顯出幾分滄桑之意。
沉默須臾,他仰首望天,慣常淩厲迫人的聲線裡帶了點慘然:“有一種冷,叫你的小厮覺得你冷。”
小虞兒将人照看得實在足夠仔細、周到,并非是怕謝烽趕他走,而是全然出于真情實感地用心。
畢竟是孩童心性,好奇心重,閑暇時,他也玩性大起,自發跟着親兵操練。
但他曾經受過重傷,損了筋脈。哪怕隻是想鍛體,也必須先有高手以強大的修為和秘術替他洗筋伐髓,将損壞的筋脈重新淬煉,接續完好。
但,若非天降機緣,又哪有人會付出這麼多心思和靈力,替他這樣一個孤苦孩童費心費力?
謝烽偶然遇到幾次,多看了兩眼。見他學得認真,頗有毅力,某次一時興起,要傳他功法。
彼時的兩人都沒有想到,這點臨時起意,竟會就此徹底改變他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