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令天下人争相追逐的傾城之貌,也不免随着歲月染盡滄桑,直至再不敢攬鏡自照。曾經怎樣頂天立地的英雄,有一天也終将步履蹒跚,走向遲暮。昔日被虞承紹死死壓制在心裡的那個妄念,終于重新翻湧而出:如果,如果,他能做謝烽的徒弟,更或者,養子,又或者,随侍……
什麼都好。他就能名正言順地在關鍵時刻站在他面前,替他擋了刀劍。在他需要時陪在他身邊,侍奉他終老。
神明庇護了身後無數百姓。現在,他不自量力,想要庇護他的神明。
然而天意從來無情且莫測。他非但沒有機會護住謝烽,沒能替他解決任何危機,甚至來不及等到恩人老去的一天。
這次因甯氏的反叛,他被緊急借調到謝烜麾下,并不算長的分離竟成了永訣。
最初聽聞謝烽将奉旨鎮守碧血南區,遠離艱險重重、壓力巨大的靈塵主戰場,前來鎮瀾城大營與他會合時,虞承紹心裡懸吊了多年的一塊巨石終于徹底落下,幾乎壓制不住喜悅和激動。
莫說區區鎮瀾,整個南區的防務他都心裡有數。雖然局勢困頓,需要時間和精力慢慢收拾,是個漫長而艱辛的過程,但他能替他擔了一多半責任。
人在他眼前,他說什麼也能護得他周全,盡心照顧着,連風雪都不會叫他沾染半分。
但任憑虞承紹如何思慮妥當,也絕想不到,再次見到“謝烽”,竟會是得了本人臨終親自托付的旁人假冒。再次确切知曉謝烽的消息,竟會是這樣一個驚天霹靂,将他劈得魂魄都幾乎要焚燒成灰燼。
那一瞬間,他隻覺得他的天地都崩碎了,錐心刺骨,痛徹心扉。他甚至至今不知恩人身在何處,後事又是如何操辦的。
身後傳來點動靜。有親兵進入行營帳禀報,言說部分尾鬼人不甘敗落,重又回頭侵擾海域海界。
虞承紹面無表情地回頭,一雙染血的眼珠死死盯過去,當即驚得他倒退一步。
片刻,青年将軍慢慢道:“傳我軍令,點檢左營兩千水戰将士,随本将出海。”
那段時間,鎮瀾守軍和尾鬼人都幾乎瘋狂。
畢竟是謝烽傾盡心力一手培養出來的人,深得真傳,絕不因個人情緒影響冷靜和判斷,反而用兵越發詭異狠辣,無所不用其極。鎮瀾守軍在他指揮下神出鬼沒,簡直殺瘋了。
麾下将士都覺出了不對勁,卻又無人知曉因由。但軍令如山,服從是刻在軍|人骨子裡的秉性,兼且最近實在過瘾,大家也就隻管悶頭亂殺。
這支尾鬼軍|隊也瘋了,且莫名其妙。按細作的消息,守将還是同一個人,卻不知怎的,突然就成了修羅殺神,明顯已處于狂暴狀态。然而上次的海戰,根本沒聽說大昭哪個将領戰死,反倒是自己被好一番碾壓,損失慘重。
他們本就失去了号稱海上基地的巨艦,沒了橫沖直撞的倚仗,又趕上這原因不明的變故,一度被打得不敢在鎮瀾海域附近露頭,隻能轉而攻擊别的地點。
唯有謝重珩,知道虞承紹是因着謝烽的死訊,悲憤難抑,将所有怒火全部發洩在了戰争上,甚至幾番親自率人出戰。
但他也沒有多說什麼。鎮瀾城的具體防守事宜,他也并不怎麼插手,而是多數都仍是交給此人。
虞承紹算是暫且被他按住,至少眼下不會出什麼岔子,但整個碧血南區的軍務卻需要他全盤操控。兼且尾鬼此番雖受了重創,卻打着趁大昭尚未真正穩固防禦的主意,幾度組織反撲。
那段時間,謝重珩統籌南區的全部兵力,以有限的艦船器械和兵力驅逐尾鬼,忙得昏天黑地。拉鋸之後,艱難守住了新奪回的海域海界。
期間,各據點主将反複考慮了他此前的提議,最終一緻決定,雇傭部分悍不畏死的青壯年流民一起參與防守。他又密信給掌執謝煜,望能盡力促成此事,得了回複後才不慌不忙地命下屬拟出章程,奏報永安。
待南區的局勢大緻穩定,接二連三處理完一堆緊要事,他才想起來,似乎除了晚上睡覺,這段時間鳳不歸都沒有主動在他眼前出現過,也不知成日都在哪裡、做些什麼。
某天就寝前,謝重珩撐着精神問躺在身邊發呆的人:“過兩日我要去巡查轄地内所有防禦點,你跟我一起,嗯?”
他應許以謝烽的身份替他鎮守碧血南區,如今已在此逗留兩月有餘,幸不辱命。是時候做最後的安排,尋找接手的人了。
鳳不歸遲鈍地偏過頭,昏暗中安靜看了他一會,微微彎起唇角,朦胧光線下越發溫柔、妖孽。
但那雙碧色眼瞳中卻全無笑意,幽幽如深淵,内中仿佛潛藏着無數厲鬼。他慢悠悠地,答非所問:“那三個暗探,我都處理了。”
他不說起此事,謝重珩都快忘了,那幾條狗還被關在鎮瀾大營的軍牢裡。
想起當初探子提及昭明帝遣人四處搜尋他時,此人沒來得及發作的暴怒,他甚至開始同情那幾人:“你把他們怎麼了?”
素衫皓發的男人散漫道:“沒怎麼。死了兩個。剩下那個是斷魂樓的暗衛,仿照黎雍的噬魂奪舍之術,給他換了尾鬼人的魂魄,放回去了。”
“裁決司的人隻會審出他是尾鬼的細作,殺了原主冒充身份,身份敗露後将另兩個同伴滅了口。你也不用擔心鳳北宸會因此找碧血南區的麻煩。”
至于死的兩個究竟是怎麼死法,死前又遭了多少罪,放回去的那個又成了什麼樣子,他卻隻字未提。
一番話說完,他又有要神遊天外的趨勢。謝重珩翻身側過去,支起上半身,居高臨下直視着他:“我剛才問的,你還沒回答我。想蒙混過去?”
鳳不歸直勾勾跟他對視半晌,方才拖腔懶調地道:“我不去了。臨時有點事,要先回一趟往生域,明天就動身。”
略略一頓,像是為了讓他放心似的,補充道:“飛星原這段耽誤了太久,不好再浪費時間。你若是忙完,就先看着時機,往長甯府城去等我。”
“我回來的時候,碧血南區應該也差不多平定了。屆時我先把飛星原的據點重新建好,就在原來那處附近尋個合适的地方,再去跟你彙合,你就不必操心那裡。這樣最快。”
他交代得有條有理,安排十分妥當,沒有任何問題,仿佛自天絕道收回,在飛星原上被尋回至今的一切不對勁,都是身邊人的錯覺。
此人突然正常起來,謝重珩反倒隐隐有些不安。
但他仔細看了許久,并沒有發現任何問題。又懷疑自己是不是最近事情太多太雜,兼且被他弄得太過緊張,有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