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的“當事人”心緒複雜,羞憤、氣悶、心疼、酸苦,還有些無語。
他固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竟讓鳳不歸誤會成對他情深義重,幻象中不乏溫馨甜蜜、兩人幾乎成日黏在一起的時光。他也同樣不知道鳳不歸究竟有什麼理由,會堅信自己在他和王朝、百姓之間,必然要以割舍他為代價,而不是哪怕自己赴死也要竭力尋求一個平衡,護住他。
讓人臉紅心跳的羞恥情話他對着誰都說不出口,冷血無情痛下殺手的事他更是輕易做不出來。
謝重珩一向認為,鳳不歸的頭腦不下于墨漆。但這次竟會為了些純屬虛構的事情,将自己生生折磨到幾乎崩潰的地步,實在莫名其妙,讓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無數混亂而毫無根據、毫無道理的虛妄場景穿梭變幻,走馬燈似的,直令他看得眼花缭亂。他隻能從中分辨出一點:鳳不歸在恐懼,恐懼于他的背叛、抛棄,甚至犧牲。
至少在當下所見的種種而言,隻是為着他,無關旁人。但這種恐懼,顯然根源并非在他,而是有更深的緣由。
幻象中無法判斷時間的流逝,也不知什麼時候起了一層似有似無的迷霧。越發破碎錯雜的妄誕中,眼前所見逐漸朦胧起來。
謝重珩知道,也許将要觸碰到對方心底埋藏最深的痛苦和秘密,當即收束心神,穩住自己的情緒,确保不驚擾他。
鳳不歸的過往記憶全都籠罩在那層隐隐的迷霧中。除了他自己,所有曾出現在他生命裡的人,都是一團模糊扭曲、有如鬼影的虛幻形象。旁觀那段昔日歲月的神識能确切知道發生了什麼,甚至能清楚地感知到他的心緒,卻全然沒有辦法分辨出其餘人的面目和身份。
園林寬廣,雅緻幽靜,形制風格也極其古樸、陌生。謝重珩自幼所學的龍淵時空所有國度、朝代中,絕沒有任何與之相似者。
他的神識落進這裡時,正趕上鳳不歸不知闖了點什麼不大不小的禍。
四五歲的孩童,小短腿幾乎跑出了殘影。“嗵嗵嗵嗵”一陣堪比戰鼓般連成一片的急促響動中,他順着木質連廊飛快地沖向湖心一座玲珑八角亭,邊跑邊帶着哭腔喊:“母後救命……父皇又要責罰孩兒了……”
他十分狡猾地着重咬着那個“又”字告黑狀,表示他父皇的狠心和自己天大的委屈,一頭紮在亭中品茗觀書的女子身上,緊緊抱着不肯撒手,半真半假地哭。
小小孩童圓潤胖乎,粉雕玉琢,活潑随性,衣飾考究,又軟又糯的團子一般,是能讓大多數人一見就心生喜歡、羨慕的模樣。不難想見,他出自一個怎樣父母恩愛的尊貴和美之家,過去的生命中,又是過着什麼樣錦衣玉食的矜貴日子。
迷霧之外旁觀的謝重珩恍然。
原來鳳不歸成型的那把枯骨生前竟是一國皇子,皇後嫡出,實實在在的天潢貴胄,更且萬千寵愛盡集一身。
也難怪從骨子裡都透着股睥睨一切的勁兒。偶爾發号施令做決斷時,那種常年身居高位者說一不二、不容置喙的威勢更是展露無疑。
然而抛開性情不談,單論外表,幼時的鳳不歸與現在的模樣也相差極大。
那時他還是尋常的漆黑長發,漆黑眉睫。也并非後來那般眼尾上挑、淩厲中帶着些渾然天成的魅惑的狹長狐狸眼。連瞳仁都不是翠碧如深淵春水之色,而是一雙常見的圓溜溜的大眼睛,内裡含着兩顆清澈亮澤如琉璃的漆黑珠子。
跟别的金尊玉貴的孩童并沒有太大區别,隻是出類拔萃地漂亮。除了依舊如霜似雪的膚色和精緻如工筆細繪的容顔,幾乎看不出如今的半分影子。
最重要的,他那時僅僅是個凡人幼童,而非後來那個修為莫測、近乎手段通天的幽影。
瞧着那慣常冷血無情、喜怒難辨的妖孽幼時肆意撒嬌哭鬧的情狀,謝重珩震撼不已,簡直沒有辦法将他們聯系在一起。
但這樣一個人,有尊崇的身份地位,有疼愛他的父母,後來遭遇了什麼,以至于連墨漆都感歎他“自幼遭逢不幸”?最終又是為着什麼才流落進往生域,化作一把枯骨,成了為天道所不容的邪物?
幻象們全然沒發現旁觀的神識,更察覺不到他的心緒。
亭中雍容華貴的女子放下書卷,将鳳不歸摟着,安撫地拍了拍,和藹笑道:“寶寶來了?你若不是惹了事,你父皇怎會罰你?說吧,你又做了什麼?”
話音方落,一個高瘦人影随後出現在亭子裡。鳳不歸更裝出一副瑟縮之樣,嗚嗚咽咽假哭着,圓潤的小小身體繼續往他母後懷裡拱。
不待來人開口,女子已起身轉向他,含着笑意柔柔勸解道:“什麼大事,也值當陛下親自過來拿人?訓責兩句也就是了,看把我們寶寶吓得。”
皇後出面說情,來人似乎不好發作,隻得一拂寬大袍袖,負着手冷冷一哼,話語帶上了七分無奈:“阿靈,你就慣着他,慣得他都快忘了自己是誰了。你知道他都幹了什麼好事?”
“他身為太子,居然撺掇着顔相那幫對頭家的頑童們潛入相閣值房,趁顔相服藥後沉睡,将人家那把美髯和日日騎着上朝的靈寵,就是那隻本朝獨一無二的金絲紫睛虎,最寶貴的鬃毛一并剪了,命女奴編織成鳥窩,挂在寝殿門口招攬雀鳥。”
“顔相德高望重,乃是滿朝文武之首,一把年紀竟受這種奇恥大辱,如今正在宮中痛哭不已,說是朕如果不能給個滿意的說法,就要撞柱而亡。”
溫婉賢淑的女子靜了一瞬,仍是将鳳不歸牢牢護着,微微屈身一禮。
本該是知書達理之人,說出的話卻彷如毫無是非善惡觀念的無知婦人所言:“阿靈以為,顔相終歸是外人。何況,寶寶還有半個月才五歲生辰……”
鳳父不知想到什麼,也安靜下來,剩下的三分惱意也仿佛就此灰飛煙滅。他沉默地站了須臾,居然沒有再說什麼,而是幹脆地轉身離開,大約是去設法安撫老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