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刺下之時,謝重珩其實全然忘記了這件事。
他顫抖着嘴唇,倉惶搖着頭,想告訴他,不是每個人都隻會利用他傷害他。但孩童整個胸腹都被剖開的慘烈模樣近在眼前,多麼真摯的說辭都顯得像是一場直白的諷刺。
鳳不歸的父皇母後曾經豈非也對他好得近乎沒有底線?不照樣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将他送給仇人,任憑淩虐?
如今無論是誰,無論說什麼,即使他為他付出一切,以命換命,深陷心魔的人都根本不會相信。
枯瘦糟污如乞兒的孩童冷冰冰地嗤笑起來:“謝重珩,你身上也流着謝氏的血脈,想必也跟我那‘母後’一般陰險、無恥,為家族為權勢地位不擇手段。”
“她從我那父皇手裡學了不少東西,連同虛僞、冷血都一并學了去,傳之後世。這大概是我一生的宿命,遇見的都是你們這種人。無論怎麼生死輪轉,想避都避不開。”
“你們人人都打得一手好算計,極盡所能地利用我犧牲我。可惜,我不會再上當了。”
謝重珩掙紮着想開口,鳳不歸卻突然閃電般抓住他的頭發,逼迫他擡頭,眼睜睜看着細瘦變形如枯枝的指掌慢慢用力,将那顆心髒捏碎成血肉泥濘,點點滴落在地。
幻象中一股無形的力量彷如天道般猛地壓下,竟直接将他撞出了這方虛妄世界。
他勉強睜眼,素衫雪發的男人依然安靜地躺在他身邊,眉目平和,氣息悠長,有如熟睡般。除了胸腔裡有如真實的痛楚,方才所見所曆,彷如錯覺。
第一次嘗試以失敗告終。
直到此時,謝重珩才終于直觀地明白,他要面對的究竟是怎樣令人難以想象、背棄人性天理的罪惡,擔着多大的風險和危機,接下來又是一場什麼樣的硬仗。
這裡沒有殘暴的尾鬼,沒有金戈鐵騎長刀染血的對戰,沒有六族與昭明帝之間的争權奪勢、落敗之後如不久前的甯氏與前世的謝氏一般抄家滅族的慘烈,甚至沒有任何一個明确的外敵,縱然想下手都不知從何說起。
然而其艱險嚴峻,遠超他從前踏過的任何一處戰場。
那段煉獄般的生涯顯然遠未結束,但僅就他看到的那些,已經足以摧毀一個人的精神,摧毀他對世間對感情對身邊人的所有期待、幻想和善良。
都說凡人是神與魔的結合,一半是神的仁善慈悲,一半是魔的殘忍暴虐。然而天下幾乎沒有人,能在幼年時遭遇了至親的出賣、殘忍到難以想象的迫害之後,還能保有正常人的平和心境與天性中的仁愛寬容。
謝重珩也終于稍稍明白,鳳不歸慣常冷血又散漫、萬事不入心的表象下,深藏着什麼樣的痛苦的深淵。
他在人生剛剛開始,懷着一顆好奇而鮮活的赤子童心,準備去探索世間萬般風景的時候,就被一場酷厲的風雪絞殺、掩埋、封凍。然而對于他,卻終歸仍是存了一絲仁慈。
即使已被心魔氣侵蝕得深陷其間,鳳不歸最後也沒有當場絞碎他的神識。
盟友在法陣結界外接應。謝重珩用力抓着門框支撐住身形,維持着最後一線清明,聲嗓都在微微發顫:“他小時候經曆的那些,你都知道多少?那些人又都是誰?”
“墨漆”看着他緊繃的下颌、泛紅的眼眶、爬滿血絲的杏眼,看着他眼瞳中的悲恸和恨怒的烈焰,幾不可聞地歎息一聲,眼底卻是勝券在握的淡漠,毫無波瀾。
這次的失敗幾乎是必然,早在他意料之中。
能提高成功概率的辦法不是沒有,但一個人若不是被逼到走投無路,又怎會甘心順着他的安排,乖乖鑽進圈套?
這個機會,一半是鳳烨傾盡所有才硬生生造就,一半卻是難以想象的機緣巧合,堪稱萬世難逢。他務必要保證一擊得手,絕不可出任何差錯。
鳳烨生前慣常走一步就要算到千萬年後。“墨漆”雖遠不如這位末代人皇,卻也多少秉承了他一些特質,從不會在一開始,就讓人明明白白地覺得有效或者絕望,自然更不會提前亮出自己真正的意圖。
他盤算着接下來的事,卻溫和道:“抱歉,我大概知道一些。但他在我身上下了禁制,我沒有辦法向别人提起他的往事。”
這句話終于讓謝重珩從傷痛中掙出點冷靜,想起一個之前就想問的問題:早在鳳不歸成型前,墨漆就給他施了點血入骨的死生秘術,為什麼那幽影竟似乎全不受約束,竟還能對本該控制他的人任意動手?
但他沒來得及問。
鳳不歸人雖一副弱柳扶風之貌,又慣常懶散得像曬着太陽打盹的狐狸,神識卻極其強悍,下手更是果斷狠辣。那一撞半點沒留餘地。
猝不及防的硬拼之下,他神識受到嚴重沖擊,導緻思緒極其渾噩,心神也耗損過度,三兩句話的工夫,就當場暈倒。幸而沒有造成更嚴重的後果。
隻是不得不聽從盟友的安排,盡快休養恢複。
趁着這段時間,謝重珩苦苦思索,甚至倒出烏金手環中,謝煜早年給他的所有功法籍冊,試圖找出能在極端狀況下保住神識清明的法子。但無論如何,也隻能想起當初謝烽曾用過的九死驚魂釘。
除此之外,尋不到任何有效的辦法。
他也曾為此去找過“墨漆”,再次虛心請教對策。
縱然他覺得為了另一個男人,還是自己的傾慕者,非要将從前的盟友、露水一場的人也一并拖下水太過無恥,但如今别無選擇,他也隻能抹下臉皮,做一回卑鄙小人,尋求萬一的機會。
“墨漆”仿佛真真切切地歎息一聲:“我上次不告訴你,并非是擔心會牽累我。隻是術咒法陣都是尋常手段,也不是萬能的,對于凡人而言,很難作用于神識層面,除了……”
他猶豫一下,終究還是繼續說了出來:“九死驚魂釘,我也沒有更好的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