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座上的帝王衮服冠冕,冷酷肅厲的面容遮在旒珠玉串的光影後,晦暗不明。
陰鸷盯了他須臾,昭明帝方才森森道:“傾魂君既不願開關迎敵,又不肯配合查證,對外妥協于敵寇,對内抗命于帝王,目無法度,肆意為之。這就是忠誠、本分?”
這種時候帝王隻稱傾魂君而不稱其他,個中意味,朝堂上哪有聽不出來的。短暫的死寂後,白南石擡頭直視天顔,眼神交鋒片刻,沉沉笑起來。
百官驚詫的目光中,他“咯啦”一聲捏碎了掌中玉笏,自己施施然站起身,道:“鳳北宸,同樣的法子用一次尚可,反複用就不靈了。”
“甯松羽當年錯就錯在太過忠心,以至于尚且對你抱着一線希望。他也太過相信以甯氏的忠心,看在碧血需要防禦和世代死戰護國的份上,你也許不會做得太絕。但我沒有他那麼天真。”
“你隻知道攬權在手的痛快,隻知道斬草除根的狠絕,豈不知天下人心也是會冷的?我既不會下令讓旁系出去送命,也絕不會甘心困在府中任憑宰割。你不就是要聽我親口說出這句話麼?”
“你如今大權在握,早已不是親政之前時時處于威脅中的境地,眼下已經無人可以左右你,怎的依然改不了多年的習慣,謹小慎微至此,事事都裝模作樣,想搏個旁人認同的理由?”
昭明帝幾乎想不到這個沉寂多年的司任令,竟會公開在朝堂上如此翻臉,更不料他竟敢如此堂而皇之,直接将自己最隐秘的心事、最不堪的過往攤開在所有臣屬面前,像是被人狠狠一掌甩在臉上。
勃然大怒之下,帝王猛地一拍扶手,霍然起身,卻怔愣了刹那,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駁斥他。哪怕當年遭賢親王背叛、身陷絕境時,他都不曾如此難堪。
“不如明着說,今日就是想要誅滅白氏,還顯得光明磊落些,何必找那麼多借口?”廣袖一展,白南石越發肆意,“是能騙得了自己?還是能騙得了朝堂上衮衮諸公?又或者是能騙得了天下人?”
他終于側首,輕飄飄看了一眼身邊的另外四位掌執,是對他們這段時日以來為白氏所做努力的謝意,也是代表阖族向這些自古以來就互相扶持、也不斷争鬥的世家無聲的訣别。自此之後,世間再無永安白氏。
司任令再度望向昭明帝,傲然道:“白氏先祖自疆場厮殺而來,子弟何懼一死?你應當知曉白氏一族功法特殊,身懷魔毒,要殺便痛快殺了,但要我等如同甯氏嫡系一般的死法,卻是萬萬不能。”
白日裡朝堂上這段變故講到此處,鳳曦一頓。
永安風雲湧動,他需要時時注意動向,不便再将神識整個抽出去,在徒弟那裡凝出實形,隻能通過兩人之間的聯系,直接告知于他。
他感知着青年的心緒,須臾,仍是告訴了他最後結局:“鳳北宸震怒之下,借助了天絕道中樞的力量壓制修為,将白氏子弟悉數執拿,杖斃于殿外,下旨即刻調兵入城,血洗白氏府。”
悉數,白南石與白景蘭必然首當其沖。謝重珩默不作聲,想起他們在永安學宮時的當年,他離開的前一天。
“你們都想着怎麼在戰場上殺敵報國建功立業,難道朝堂上就不需要人了麼?如今是個什麼局面,都漏成篩子了,好些人都是阿谀逢迎之輩,若是任憑他們掌權,你們能放心在外打仗?不怕有人背後給你們一刀?”
少女目光明亮,熠熠生輝,猶帶幾分稚氣的面容上笑意朗然,如是說。
“有人在前面沖鋒陷陣,就必然要有人保證後方安穩。我呢,還是想跟父兄一起入朝為官,輔佐帝王,挽狂瀾于既倒,把這個篩子盡量給它補起來。同窗一場,至少知道大局為重,你們也盡可不必擔心遭自己人出賣。”
那時尚且年輕的白景蘭是何等的傲氣雄心,天真熱血,又豈能知曉不過短短年歲,時局會演變成如此模樣?又豈能預料到有朝一日,她會死在自己曾滿懷期盼,盡心竭力了十幾年的地方?
他們這一批曾經一同進入永安學宮,受業于天字閣天月課室的六族嫡系子弟,真正的天驕、大昭未來的棟梁,已有數人随家族覆滅。剩下的不知幾何,又不知還能留存幾時。
當年謝重珩雖與諸人不是特别交厚,後來裝傻的四年也難免被人輕視,但畢竟是在最單純的年紀同窗十餘載。那種感情,終身都難有替代。
如今眼見他們身居高位萬衆矚目,卻又在最好的年華一個個先他而去,什麼樣的尊崇與榮耀都隻落得個阖族盡滅的慘烈結局,難免生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天意之無可捉摸,無從揣測,蝼蟻再如何不甘、悲憤,也僅隻留下一句無能為力。
“謝掌執的意思,鳳北宸走這一步之前,應該很早就做足了準備。他此番必然要其餘世家都一同參與剿滅白氏之戰,很可能要将你調回去,領兵西進,讓你先有個準備。”鳳曦道。
謝重珩應了句:“我知道了。勞煩師尊幫我帶句話給我伯父,若是昭明帝果然有此打算,不必跟他對着幹,應下就是。我心裡有數。”
鳳曦散漫“嗯”了聲,一時也沒離開。
出了這麼大的事,單憑鳳北宸的震怒和戰事的嚴峻,永安各世家今次的春日宴大約是辦不成了。縱然謝煜夫婦再如何不甘,相看、訂親之事也勢必得往後拖一拖。但他的小七同樣也不得歸家,又要輾轉于更加危險的戰場,竟不知該慶幸還是該煩惱。
他心緒百結,不自覺地将神識跟徒弟的纏繞厮磨,也說不好是想安撫誰。察覺他心裡一點凜冽之意,半妖終于回過神,問他:“怎麼了?”
謝重珩冷笑一聲,道:“今次沒拿着我什麼把柄,還真是不肯死心。”
“永安北三營南七營一向歸屬他直接管轄,手下不是沒有可用的将領。這位非讓我領着他的人馬去平叛,豈不是擺明了給我挖的坑麼?莫說昭明帝會不會私下授意他們使絆子,單說我一個剛剛痊愈又沒有過往功績的傻子突然降臨,他們就不會服我。”
“我若調動不了那些人,出了任何差錯,給我扣個‘指揮失當,贻誤戰機’的罪名都是輕的。更有可能,照樣給我記一筆‘徇私通敵,有意遷延’。無論他是讓我做主将統領一軍也好,還是讓我受人轄制也好,總歸要給我安點什麼過錯在頭上。”
“以他的心性和忍耐,現在未必會怎麼着我,日後想要對付謝氏了,這卻是禍及家族的死罪。但對外還可以說得好聽,是‘栽培、曆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