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樂端莊一禮,柔聲回答:“妾隻是幾次見着廣陵殿君,越發覺得他的眉眼同行宮那人相像。但想起已經薨逝的淑貴妃,又念及上次窺見謝公子的形貌,琢磨許久,覺着有些許不解之處,故此自己想一睹武定君的英姿,對比、佐證一下罷了。”
帝王終于側首瞥了恭候軟榻前的寵妃一眼,複又将目光轉回棋盤,道:“你是想告訴朕,謝重珩的眼睛不對勁?”
另一隻手從廣袖中伸出,他将一件通體翠碧剔透的玉牌丢在榻上,似乎有些漫不經心:“這就是你将這塊綠翡翠牌子賞給那奴才,你二人都被廣陵殿君重責的原因?那奴才替你辦了什麼事?”
大司樂一時也拿不準他的心思。
帝宮内的大小諸事,哪裡有真正能瞞過昭明帝的?端看他想不想提及而已。就連廣陵殿君将謝重珩已被他盯上的消息傳出去,也不過是帝王睜隻眼閉隻眼罷了。
雖說昭明帝今日明面上是單獨召見謝重珩,卻又故意透露風聲給謝煜知曉,不着痕迹地将兩人集中到一起,顯然對他的暗示也并非無動于衷,但這位一向多疑善變,往往前一句和後一句的意思相差了十萬八千裡。一個不慎,揣摩偏了,可是要死無葬身之地的。
奸佞美人跪伏叩首,不敢擡頭,微微顫抖的聲嗓恰到好處,最能展現他柔弱的一面:“帝君息怒。”
“妾隻是閑來無事,有次見着謝公子和他那位仙神之姿的高人師尊的畫像,一時好奇,忍不住就很想看看謝公子從前的模樣。那奴才貪财,替妾臨摹了一張謝公子當初在永安學宮時的畫像,哪想竟丢了性命……”
該透露的已然說得足夠明白,他極其明智地打住話頭:“求帝君降罪。”
昭明帝略略一頓,方才将手中白子落下,一邊揀出幾粒黑子,一邊不緊不慢地問:“降罪?上次廣陵殿君罰得你不夠?已然大好了?”
察覺他似乎并無任何不快,反而略有點閑适的意味,大司樂唇角噙了一點笑意。他直起腰膝行兩步,靠得近了點,尚未開口,卻先不經意地瞥見了榻上的棋局。
黑子原本的五支勢力再去其一,兩支空虛,吞之如探囊取物,竟是将之一網打盡之勢。最強的一支更是已經四面楚歌,内外交困,插翅也難逃。剩下一支極弱,幾可忽略不計。
局勢亮明,白子已然圖窮匕見,鋒刃森寒。即使對手四支合力,也難有翻盤的餘地。
大司樂假裝什麼也沒看見,隻溫溫柔柔地笑起來,似求饒又似嬌嗔:“妾一向身子弱,哪裡能恢複得那麼快。廣陵殿君也真狠,妾差點去了半條命,都這麼久了,現在身上還疼着。帝君也任憑他磋磨妾。”
“磋磨你?”幾枚黑子在掌中互相摩擦的細小動靜中,昭明帝看着棋局,徐徐道。
“你一條下作毒計毀他一生,你當他為什麼不告訴謝煜夫婦,讓你到現在還活着?是他愚蠢到至今不知真相?還是仁慈到這樣都能饒恕你?還是謙遜到認為謝氏果真動不了你?”
“無論是謝氏當初一定要拿你的命作為交代,還是他一怒之下親手殺了你,朕都不會替你說半個字。”
“如今你又将主意打到他堂弟頭上,莫說那是他與武定君現在都寄予了厚望的唯一一人,朕聽聞他兄弟二人自來親厚。謝重珩自幼父母雙亡,兄長如父,說是廣陵殿君照看着長大的都不為過。”
他聲音平靜,沒什麼情緒的樣子:“何止區區責罰,朕若是他,單憑這一點,”“嘩啦”幾聲脆響,他手一松,将棋子丢進罐子裡,微微側首。
陰鸷目光重新落在大司樂身上。帝王的神色掩在旒珠玉串蕩出的明昧交錯的光影背後,愈加莫測,語調森森:“将你千刀萬剮都不夠洩憤。”
文德殿中兀自暗流湧動,然而已經離開的人卻全無所覺。
在外不便說什麼,直到回到武定君府、瀾滄院的書房,謝煜才長歎一聲,道:“也許我今日不該陪你去,但我實在……阿珣曾想盡辦法傳訊給我,說是大司樂似乎特别關注你,要你多加小心。大概他們已經有所懷疑了。”
謝重珣原來的兩名貼身侍者後來也随他入了宮,這點謝重珩也知道。能讓他們冒着私通外界這種重罪的風險傳出的消息,必然不會有誤。
他将那枚可号令靈塵謝氏軍的掌執本命令牌交還過去,略一思索,也大緻明白了因果,安慰道:“伯父不必擔心。侄兒當年還算謹慎,他沒有任何真憑實據,我大可以咬死不認。何況我一直有師尊暗中護着,他若想下黑手悄悄動我,絕難得逞。”
時間緊迫,他也不糾結于此,轉了話題:“不知此番大緻兵力如何分布?”
謝煜起身,在鋪滿整面牆的輿圖上指點給他看:“帝君的意思,中心三境總共出動不到四十萬人,号為‘平西大軍’,分北、中、南三路正面迎敵。南疆巫氏、霜華宮氏分别夾擊其南北兩翼。”
也就是說,宮氏與巫氏必須傾盡全力,隻在本境内保留維持最基本的穩定的兵士,人數上才能與七十幾萬精銳叛軍堪堪打個平手。
謝重珩一時有點難以置信:“都到這個時候了,他還想着提防靈塵?他這是要一把将宮氏與巫氏的家底都給耗盡了,準備将來對他們動手?那兩家居然也肯答應?”
但瞬間之後,他就反應過來。
三十幾萬兵力将近占了昭明帝所轄人馬的四成。他有天絕道在手,還肯如此犧牲,并不是因了一群蠻夷、一幫叛軍竟敢挑釁天威,要讓他們見識一下大昭的軍|隊之威,而是,現在距離上次開啟飛星原那道不過兩年,那中樞當時被鳳曦所傷,未必就已經緩過來了。
但除了他們師徒和昭明帝主奴,其餘所有人對此都并不知情。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宮氏與巫氏。
“也是。若是那兩家執意不肯出兵,那位大可以威脅他們要直接落下天絕道。”謝重珩點點頭,“霜華、南疆兩境絕不是天狼聯軍與白氏軍的對手。他們隻會認為,若真有那一天,照整體形勢和西大漠人慣常的殘暴作風看,他們連降敵的機會都沒有。”
“帝王不會在乎西部三境屆時是變成鬼域,還是落入敵手,反而更可能趁機一舉滅了那兩家。他們絕沒有任何籌碼去賭這一把。”
縱然都知道昭明帝打的什麼主意,宮氏與巫氏也不得不咬着牙認下,傳了掌執令給旁系。至于此後會怎樣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也隻能以後再說,能拖一時是一時。
從一開始,帝王就做好了應對這種局面、并借此為下一步鋪路的打算。
旁的不說,單看這次白景年與岱鈞結盟,事出突然。但他對兵力分派、部署之精準,物資軍械準備之充分,其直屬部|隊集結之迅捷,祭天地、告宗廟、傳檄文、宣軍誓,從容不迫,分毫不亂。先鋒甚至一開始就直撲傾魂境内,對永安白氏下手的同時,已然奪取目标城池關隘,定下了一整條線上的交戰位置。
一應事項井井有條,銜接得幾乎嚴絲合縫,無一不在說明謝煜對他的評判:心思深沉,謀遠性絕。
以大昭的現狀,攤上這麼個帝王,也不知該如何評判。謝重珩暗中一歎,同時疑慮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