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信動用天絕道這樣的巨型法陣,對操控者而言,代價和反噬必然都不小。連身負朱雀血脈的一朝帝王都難以承受,能用人命填上時盡量避免。
但究竟是什麼,能在面對現下的危局時,本該盡可能保存實力的昭明帝,竟都不惜大量犧牲手上的直屬部|隊,也不肯輕易開啟?
能讓鳳千山那樣智計深謀、陰險狠絕的枭雄,以及之後的曆代帝王,都甯可忍受權柄被六族分享、常年受其掣肘的屈辱,也不肯利用它将這些不臣之人盡數誅滅?
既然如此,又為什麼要耗竭心力,去煉制出這麼個看似強大到恐怖,實則絕大多數時候都隻能看不能用的雞肋玩意兒?
然而眼下顯然不是糾結于此的時候。這些事,謝重珩也沒打算讓謝煜知道。
見他三言兩語理清楚了其中的來龍去脈,武定君淡淡道:“但這不過都是永安這個圈子中人的打算而已。縱然都按他們想的來,也算是最好的局面。都是人,誰還沒點私心?我若是旁系掌權、掌兵者,未必就真會聽他們的。”
“阿珩,此番你孤身赴任,種種危機、内外局勢無需我多說,不是你一人可以力挽狂瀾。切記,盡力而為,但也要相機行事,不可逞一己孤勇。”
謝重珩一聽就知道他的意思,笑着應了:“伯父放心,侄兒明白。”
謝煜微微颔首,一貫不太聽得出情緒的聲嗓終于難得地帶了些冷意和輕蔑:“大昭事大昭畢。龍裔族人的恩怨,自當内部解決,而非裡通外敵。白氏世代英名,全毀在了白景年這個敗類手上,實在令人不齒。”
“起兵反叛倒也罷了。白氏世代鎮守傾魂境,豈能不知曉西大漠人的殘暴和對龍裔族人的手段?白氏先祖若泉下有知,隻怕也想不到,他們的後裔竟然跟世仇沆瀣一氣,勾結起來踐|踏祖輩生長、守護的土地,不惜把南疆、霜華兩家一并拖入險境,讓整個大昭西半部都面臨着淪喪的危機。”
“單憑這一點,他就比甯蘇曲差遠了。”
形勢危急至此,白景年固然讓人痛恨,但罪魁禍首還有一個。替謝煜順了順氣,連謝重珩都忍不住生出了些天助昭明、六族氣數已盡的悲觀情緒。
叔侄二人談論的雖是牽連八方局勢、無數人頭落地的風雲動蕩,氛圍尚且堪稱安甯平和。但同一時間的帝宮内,卻全然是另一番光景。
已近子夜,帝王起居的紫微大殿外卻燈火通明。殿門緊閉,一群宮人内宦堆在殿外,面對來人的步步逼近,既不敢真攔,又不敢不攔。
為首幾人又急又怕,跪着低泣勸阻:“帝君晝夜操勞,果然已經安歇了。念在帝君一向對帝姬慈愛恩寵的份上,今夜就莫要擾了帝君。帝姬想必也累了,小郡主的事,還是等明日罷。”
對面的人利刃橫在頸側,血珠絲絲縷縷順着劍刃淌下來。她卻仿佛全然感覺不到疼痛和寒冷,隻面無表情地看着緊閉的殿門,嘶啞道:“還我寶兒,否則就讓我見他。”
她鬓發散亂,衣衫不整,額間血肉模糊,面上血迹混着淚痕縱橫斑駁。一隻腳上随意靸着隻金絲錦繡鑲珠履,另一隻腳卻赤着,連羅襪也無,簡直比鄉野粗鄙婦人還要狼狽,正是昔日端莊得近乎完美的惠甯帝姬。
幾名近身侍奉的宮人膝行在後,無一人敢上前。
自從一時不慎,察覺孩子失蹤,惠甯已跪着磕求半宿,被昭明帝下令拖回去鎖在寝宮,中途掙紮着搶到侍衛的劍才跑回來。
持刃擅闖帝王寝殿,違抗旨意觸怒天顔,哪一條都是不赦之罪。今日總歸是不成了,她哪裡還能就此放棄?
踏上兩級石階,惠甯忽然格格一笑,臉上卻連一絲笑意也無,揚聲道:“不見也行,那就在這裡說,說他如何恩寵于我。”
“說他的恩寵就是逼死我青梅竹馬兩心相許的侍讀,将我許給白景年,作為穩住白氏、扶持他們與謝氏和甯氏抗衡的籌碼。說他的恩寵就是一邊加封我的寶兒為郡主,一邊設局誅殺她的父族。說他的恩寵就是許諾赦免寶兒,将我母女诓騙回宮,卻讓人将她偷走。說……”
她還想再說什麼,緊閉的殿門蓦地開了。昭明帝一身玄色常服,步出紫微大殿,不疾不徐地行到台階上,垂目看過來。
他逆着光,一貫冷硬酷厲的面容浸沒在交錯的光影中,有些模糊。那雙略深的鷹目更是一團烏沉陰鸷之色,襯得底下那把鷹鈎鼻尤顯殘忍。
天生帶着幾分森冷的聲嗓更是難辨喜怒:“朕竟然不知,朕對你殷殷關切、種種寵愛,在你眼裡竟都成了罪大惡極之舉。”
惠甯帝姬受寵多年,卻打從心裡畏懼昭明帝,從方才看見他出來,整個人都開始發抖。但滿腔壓抑許久的悲憤和痛苦仍是支撐着她,直面一朝帝王的威壓:“是,你從前對我多好啊,可那又如何?”
“說到底,我不過也是你一枚棋子。為了你的所謂大局,你逼我親手殺了廷生,将我孤身一人丢到白氏府。”
昭明帝道:“白景年配你,确實是高攀了些。但論身份,論才學,論品貌,他不比區區侍讀強了千百倍?你何至于怨氣深重到如此地步?”
“白景年?哈!你還好意思提白景年?”惠甯帝姬聲嗓發顫,嘶啞道,“縱然要拿我當棋子,白氏府也有無數選擇,可為什麼偏偏是掌執一脈的嫡長公子?你當我真不知道嗎?”
“他原本是白氏名正言順的繼任掌執,家族多年傾力培養,就因為跟我一紙婚約,失去了這個身份。我若不死、不和離,他就徹底斷了這條路。你覺得他不會恨我嗎?”
“永安白氏從前的所有心血都付諸東流,更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從頭培養白景蘭,作為新的繼任者。你覺得他們都不會恨我嗎?”
“你知道人人都将你防賊一樣防着,時刻不忘試探敲打是什麼感覺嗎?你知道人人都對你客氣尊敬,卻從無半句實話是什麼滋味嗎?”
“你能想象對着一個恨之入骨的人笑起來有多虛僞、多可怕嗎?你能想象,他們單單是眼神就恨不能将我千刀萬剮,面上卻偏偏又要做出一副謙恭樣子,是什麼詭谲的場景嗎?”
想起那段彷如被活埋在陵墓中的日子,水光又開始在眼中聚集。惠甯死死咬着牙,終究沒讓眼淚流下來,再開口時已帶了切齒的意味。
“别跟我說什麼白氏隻有白景年才勉強配得上我,你隻是單純見不得世家中人太過優秀,單純是一邊扶持白氏,一邊又不甘心平白給了他們好處,想要他們也付出些代價,單純想毀掉他們的繼任掌執罷了。”
“人人都以為六族之中,最先被毀去的是甯蘇月。殊不知,卻是外人豔羨無比,跟帝王攀了親的白景年。可你從來就不會在意,你對他們的所作所為,都要我來承擔我來面對!你從來就不會在意,我要過的是什麼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