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胡言!朕的帝姬口口聲聲,居然盡是為逆賊說話。”昭明帝森森斥道。
“鳳九雲,你莫不是忘了自己姓什麼?不過在白氏府待了幾年,就真當你是白家人了?就不記得你身上流着的是朱雀之血了?你扪心自問,他們何嘗有一時一刻将你當成自己人?”
惠甯帝姬厲聲道:“原來你也知道他們從來沒當我是自己人?你又何嘗當我是自己人過?他們不是我的家人,你也不是!可我曾經當你是!”
昭明帝不疾不徐地道:“朕不是?你想要什麼樣的家人?像升鬥小民之家,兒女繞膝,含饴弄孫?你以為這叫親情?像底層百姓男女,夫唱婦随,畫眉舉案?你以為這叫真心?荒謬!”
“草民的所謂情深義重,不過是勢單力薄,唯有同心同德,才能在世上生存、延續下去。不過是無利可謀、無權可争,不得不俯首認命,安于現狀。不過是曆代制定規則的人利用人性有心引導,宣揚情誼道德、天倫之樂,才好掌控約束。”
“要朕将這些粉飾的畫皮再撕開一點給你看嗎?就在你想象的這些正常家人裡,你可曾見過,至親之間,為一塊碎銀、一角田邊争得頭破血流?你又可曾見過,五毒俱全至債台高築,為籌集玩樂之資抵押妻兒?”
“你可曾知曉,為着倫理孝道、綱常禮教,逼死過多少人命?你又可曾知曉,災荒之年,最先被鬻賣的永遠是女人和小孩?”
“難道他們從前沒有過血脈親情、如膠似漆?但那又如何?情義之上,永遠還有利弊二字。牽涉到自身利益,什麼樣的感情都成了累贅,有我無人才是從古不變的道理。書冊上給你描述兩句表面和美,你竟就當了真。”
昭明帝終于一步一步走下台階。他走得很慢,執掌王朝多年的威勢卻彷如崩塌的天幕,無可抵擋,迫得惠甯帝姬一步一步退下去。
“帝室宗親,簪纓世家,本身就淩駕于規制之上,自有一套不為底下人所知的獨立法則,豈能與布衣黔首相提并論?享盡了他人所不可想象的榮華,自然要面對他人所不可理解的冷酷。情義和利益天生就不可共存,上天豈會讓所有好事都讓你一人占了?”
“世間九成九以上的關系,最終都可歸結為利益交換。聖賢尚且不得逃脫,你憑什麼認為自己可以成為那個例外?”
“生在天家,朕從未要求你利用這些規則為自己、為家族謀取利益也就罷了。你竟一門心思執着于什麼感情、真心,時時想着要如何将自己框限起來,困囿其中。你枉占了如此絕妙的優勢,朕都替你羞愧!”
他越迫越近,惠甯帝姬驚惶至極,全身都顫抖着,幾乎本能地揮劍指向昭明帝,卻也絲毫阻止不了他的腳步。不過一兩個呼吸間,瞧見他越發陰沉的眼神,她又旋即反應過來,撤劍回抵在自己脖頸上。
帝王面無表情,依然步步迫下:“侍讀心術不正,妄圖借着你平步青雲。你看不透,朕不過略加試探,就讓他暴露了真面目。你不恨他,反倒怨朕?”
“朕将你下嫁給白景年,從未要你打探過白氏府中任何事,你二人原本也可鸾鳳和鳴,相敬相守。誰想白氏心懷不臣之意,屢次在軍|國大事上違逆朕,這也成了朕的不是?”
“朕不處置他們,難道要等着他們反叛成功?朕與他們隻能二存其一,難道你竟希望朕落敗?須知這世間的男人,人人都可能被你挑中,做你的夫君。但你的父帝,永遠隻有朕一人。”
昭明帝終于站定,冷森森盯了她須臾:“鳳九雲,你是朕唯一的帝姬,又是嫡出。是朕太過寵溺你,竟将你養得不知人心險惡,不辨是非好壞,天真昏聩,愚蠢如斯。”
“活了幾十年,你當真懂得什麼是真心什麼是愛你嗎?朕告訴你,是會不會替你打算,而不是從你身上得到什麼,不是為了一己私心,置你的處境于不顧。”
“朕籌謀多時,将心血都暫且抛在一邊,等着你安全了才下令動手,處處為你考慮,你就是這麼對待自己的父帝?”
身為一朝帝王,即使是在時刻心驚于被六族廢黜的童年、少年時代,也自有身邊的宮人内宦揣摩他的神色行事。他這一生至今百來年,隻怕也從未一次說過這麼多話。
直到現在,他仿佛都沒有動怒。惠甯帝姬卻越發戰栗得厲害,劍刃也已經陷在皮肉中,血流如注,牙關都在發抖:“替我打算?你将我接走,也不過是為着自己罷了。”
“帝王心性,天下無人不可棄,總不可能因我一人而寬宥敵人吧?但我若不走,你就要頂着讓人诟病舍下至親骨肉的罵名動手。我若死在白氏府,豈非更讓你顔面全無?”
她硬生生頂着幾乎令人站立不住的威勢迎上一步,咬着牙嘶聲道:“廢話少說,把我的寶兒還我!”
昭明帝反問:“你的寶兒?她姓白,她身上流着白氏的血。豈不聞‘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你放心将這樣一個隐患留在身邊,為區區一個白氏小兒要死要活,不惜與朕反目,朕卻不能跟你一樣意氣用事。無論當年還是現在,朕做這些都是從你的最大利益考慮,都是為你好,誰想你竟與朕離心至此。”
光影明滅,一衆宮人内宦瑟瑟發抖跪了滿地,盡量縮在邊緣,面目都貼在了地面上,一絲聲音都不敢出,隻恨不能即刻死了。
天家秘辛,骨肉相殘。今夜這紫微大殿外的任何一句話,都足夠他們死上八百個來回,遑論已經聽了這許多。
惠甯帝姬眼神渙散,全身抖得厲害,雙手幾乎要握不住劍,魂魄都仿佛被這輕飄飄幾句話擊得粉碎,無意識地喃喃道:“可她身上也同樣流着我的血……她叫你一聲外祖父,也是你的親外孫……”
哪怕前頭鬧成如此情狀,哪怕内心深處早已隐有預感,在親耳聽到這句話之前,她都還在奢求,也許昭明帝隻是将寶兒秘密送到了宮外。即使随便交給哪戶人家,甚至扔在大街上做一個乞兒,她也認了。
直到現在,她終于可以确信,她的父親,殺了她唯一的希望。
對于昭明帝,惠甯帝姬的感受很複雜。畏懼之外,她曾敬重之,孺慕之,倚靠之。後來倒是又恨又怨,卻也無法真正割舍下親情,兼且反抗不能,隻好無奈認命,心也慢慢死了。
人人都豔羨她,出身尊崇,深受寵愛,卻不知她長大了也是沒有家的,會被至親抛棄、利用,被夫家提防、孤立。
她幾乎已經腐朽之際,是這個小生命的到來,給她陰霾的日子帶來了真正的溫情,讓她餘生的心和情都有所寄托,找到了一點活着的意義。與其說是寶兒需要她的照護,毋甯說是她更需要寶兒的慰藉和支撐。
覆巢之下無完卵。正因如此,當初昭明帝加緊逼迫白景年出兵時,惠甯帝姬才幾番入宮苦求,試圖從中周旋。
回宮之前,她更不是沒有想過可能面臨的最壞結局。但望着咿咿呀呀沖她嬉笑的小粉團子,她也不得不竭力勸說自己懷着一線期冀,去相信她的父帝。
可惜那終究隻能是妄念。
“為我好?你全然按照你的想法去安排我的人生,何曾問過我一句,你給的是不是我想要的?可我不是個沒有思緒任憑擺布的偶人。那都是你認為的好,不是我!”
惠甯帝姬本已呆滞的眼珠子動了動,嘶聲道:“我總歸先是個人,總有人性總有感情,而不是冷血無情到眼中隻看得到利益二字!”
“是你的心腹告訴我,寶兒年紀尚幼,懵懂無知,日後善加教養,自然不會與白氏有什麼情分。你允準留我寶兒一命,我才會帶她回宮的。”
嘶喊到最後,她蓦地再次揮劍指向昭明帝。淚痕已幹的面容上又沾染了水光,浸潤了血迹,襯着青白面色,形容如厲鬼:“你诓騙我!你讓接我的人出來對質!”
“賤奴膽大包天,竟敢妄揣聖意,胡言亂語,朕豈能相饒?”帝王隻伸出兩根手指挾住劍身。鋒刃铮然悲鳴一聲,霎時已斷為兩截。
震顫的餘音中,他沉沉道:“朕隻說好生安置你母女,卻從未許諾過要容留白氏餘孽。如何安置,更不由你說了算。”
“先賢創字造詞俱有深意,為什麼要有‘外祖父’、‘外孫’之稱?自然是外人之意。人心有偏頗,絕不可能真正将母族視同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