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滅了她父族滿門,可謂血海深仇,總有一天她會知曉一切。将來你如何自處?你是朕的帝姬,屆時是跟她聯手反叛父帝,還是能狠心親手殺了她?”
“嗆啷”丢開斷劍,昭明帝略略一頓,多少緩下語氣:“你正值大好年華,朕日後再替你尋一個青年才俊,不沾染仇怨的孩子總會再有。你現在回去,朕可以當今晚的事從未發生過。”
一聲悶響,惠甯直挺挺地跪在台階下:“那麼,懇求父帝,将寶兒的……還我。此後全憑父帝發落。”
帝王面無表情地盯着她,仿佛聽見了什麼匪夷所思的事。
這天底下恐怕很難有第二個人知曉,他對惠甯格外恩寵,并非因她是中宮嫡出,更不是因僅有這一個帝姬,而是源于一點虧欠。
今晚所言種種,不過是世家貴胄的重要子弟自小就必須修習的功課。然而這門功課卻不是由學宮的教谕講授,而是各自的至親尊長關起門來言傳身教。
可鳳九雲尚且年幼,正該告訴她這些道理的時候,昭明帝卻耗竭心力,忙于僞裝成臣屬眼中的昏君,與六族老一輩掌權的人精們周旋、布局、争奪。他隻來得及以無數奇珍異寶表達身為父親的愛重,而徹底疏忽了對她的教導。
待他蓦然驚覺時,鳳九雲已經定性,軟弱、重情、天真、仁善,簡直如同很多年前,那幫權臣給他定的帝号“仁惠”一樣。
這些固然是曆代統治圈層大力向底下提倡教化的貴重品行,但生在天家、巅峰之處,這就是十足的廢物,哪一條都足夠緻命。
昭明帝雷霆手段,撥亂反正,誅殺侍讀、賜婚白景年,在“父親”和“帝王”兩個身份之間,給鳳九雲選了條他能給予的最好的路。他一生狠戾殘酷,卻寬容到可以将今晚如此悖逆犯上的事輕輕揭過,都無非想要彌補他的疏漏,試圖讓她自行領悟。
可終究,有些事一旦發生,就再無補救的餘地。
足足看了半刻,帝王才終于認命般閉了閉眼。他轉身重新步上台階,往紫微大殿行去,隻傳來冷森森一句:“朕已經處置完了,不需你操心。”
聽到此處,惠甯帝姬哪裡還不明白?
寶兒雖幼年而殁,終歸是光明正大封的郡主。宮中不舉白幡、不設喪儀也就罷了,卻未有儀仗車駕外出,但禁宮裡更絕不可能落葬。
若非喂給了鳳氏先祖傳下的那個妖怪,身死魂消,斷絕輪回,還能如何處置?
她面目扭曲,蓦地縱聲大笑起來,狀若瘋癫:“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不如當時就同她一起死在白氏府……怪物,你們全都是吃人的怪物!冷血無情,殘暴不仁,毫無人性……”
嘶吼聲戛然而止,隻剩下氣息混着血水從喉管裡大肆沖出的“嗬嗬”聲。
惠甯帝姬緊緊握着劍柄,半截殘劍已沒入脖頸。她倒伏在台階上,全身抽搐,神色詭異,像是終于解脫的輕松,又像是恨極痛極的怨毒。
昭明帝在殿門外沉默停駐。須臾,一道深灰的霧氣倏忽從他身上彌散而出,刹那席卷過整個紫微大殿内外,又霎時盡數收回。除了他自己,所有血肉之軀都在這眨眼間化為森森骸骨。
他舉步踏入殿門,從始至終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然而這裡的事,半分沒有傳出去。
當天消失的所有人,無論是尊貴如惠甯帝姬、小郡主,還是賤命奴才,都如同烈日下的露水,沒了就沒了,再無人提及。即使同在宮中的其他人也無從得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何況是重重宮牆外的謝氏府中人。
若無其事地安撫好謝煜,謝重珩回到半山院,不出意外地發現他師尊正在書房裡等着他。聽對方問了句“如何”,他終于徹底放松下來,搖着頭苦笑一聲。
跟他相處七世,即使從前六世鳳曦并不在意他的想法,也能明白他的心情。他拍了拍旁邊的椅子,霜雪長睫一眨,散漫道:“這趟很棘手?”
青年順着他的意思過去坐下,歎了口氣:“不能說棘手,隻能說,最想也最先對我下手的,肯定不是對面的敵人,而是三步之内的大昭将士。”
天狼聯軍和白氏軍都傳承有洪荒魔族的血脈,桀骜狂暴,天生神力,又極善騎射,不是好相與的。再者敵衆我寡,哪怕此番僅僅是守城,也必然是一場惡戰。
但很多時候,真正的危險并非來自于敵人,而在于身邊,後方。
平西大軍三十幾萬人分北、中、南三路迎敵,南北兩路大概各有十萬出頭,各設一名主将。昭明帝要謝重珩統率龍血二營的四萬兵力,意味着他必須受人轄制。
但他這些年向來是作為一軍之主而存在,習慣了自己把控全局,頭上從未有誰對他指手畫腳。就算此前突然接管鎮瀾城和鐵山營那兩次,他也是級别最高的統帥、謝氏子弟,上下也都是謝氏軍,不至于有什麼異心。
然而這一次,從頂上主将到下屬夥夫馬倌,全都是别人一手訓練出來的隊伍。他才是那個從天而降的、純粹的外人。
鳳曦雖一向不怎麼涉及兵事,好歹跟他厮混到第七世,尤其從前在往生域時也算用心,隻聽這兩句也約略明白他的處境:“你擔心他們設局陷害你。”
謝重珩“嗯”了一聲:“不是擔心,而是必然。”
沒有在軍營呆過的人很難明白軍中排外情緒的厲害之處。但他出身于大昭的武将世家,又掌兵百年,哪裡會不清楚?
“對于這幫成日準備着拼命的兵士而言,同袍才是自己人,是平素打得頭破血流,關鍵時候卻可以拿自己的命去換對方活,為了完成任務可以豁出去自己以死鋪路,讓同袍帶着軍功凱旋、榮耀加身的交情。”
“然而對外人,他們卻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地給你下套使絆子。不需要什麼矛盾和理由,僅僅可能就是因為他們看你喘氣的樣子不順眼。除非真正能搏得他們認可。”
但可惜,軍令如山,立斬不赦之罪多達數十條。一旦不慎踏進陷阱,随便犯了哪一條都是死。縱然想讓他們服氣,都未必有那個機會。
“再者,我是世家中人,他們卻是帝王直屬部|隊,天生就屬于敵對雙方的立場。”
何況據謝煜所言,龍血二營統領一職并非他推舉,而是從一開始就挂着謝重珩的名字,顯然昭明帝此番本就意在尋他的錯處。
對于他面對的困境,武定君也許比他自己還要清楚。畢竟他伯父早年也曾征伐過不短的時間,對永安這幾營的各級将領和為人,更是比他了解得多。方才有沒有相信他那番聽起來很有可行性的安撫言論,暫且說不好。
但有些話,縱然兩人都心知肚明,謝重珩也不能在伯父面前講,免得本就壓力巨大的老人更為他擔心,隻能跟鳳曦吐露一二。
如今名義上隸屬于他的兵力已經快要到達指定位置,即刻就得上戰場,跟将領們互相熟悉的時間都沒有。倉促之間,談何容易。
得了帝王授意,他簡直不能想象那幫人将會如何對付他。然而他還不能不去,更不能出半點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