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珣安靜了片刻,似乎有些惆怅:“其實為兄隻是想同你待一會,說幾句話就好。”
“宮裡别的倒沒什麼,就是不得自由,總像是被關在金碧輝煌的籠子裡。未經允準,我隻能待在他劃定的範圍内。從前走過的路,去過的地方,哪怕是永安,都再無法重新踏足,隻能借着回憶想象,期盼在夢裡一見。”
他抿着唇默了默,斟上最後一輪酒,自己先飲盡了。謝重珩倉皇抓起酒盞,語無倫次地道:“對不起,兄長,對不起,我,我不是有意,我不知道會……”
杯盞顫抖着抵在嘴邊,他剛要仰頭喝下去,腦子裡驟然像是劈空劃過一道閃電,瞬間照亮了潛藏在夜色中的厲鬼的爪牙。
“自責”,“因你之故”,“怪你”,甚至沒有任何一句追問相關往事,說明對方已經确切知道他是受自己所牽連,作為替代而入宮。
但這就是最大的問題:事實上,真正的謝重珣根本不可能知曉這一點。
當年行宮那件事關系之大,涉及到整個家族。即使他是掌執的獨子,謝煜也絕不會将内情告訴他。
昭明帝當然更不會不顧一朝帝王的威嚴,将他的困境說給後妃聽,何況還是一個被他害得生不如死,恨不得食他之肉、寝他之皮的人。再者他無憑無據,縱然說了,謝重珣也不可能輕易相信。
那麼,眼前這個人又是如何得知?
謝重珩慢慢放下酒盞,蓦地側身掠開,方才轉頭看着他,一字字道:“你究竟是誰?”
頓了頓,不待對方回答,他已冷笑起來,自己接道:“久仰了,天絕道中樞。還沒請教尊姓大名。”
他并不是在詢問,而是陳述事實。比昭明帝還要清楚行宮之事的,也隻有天絕道中樞這個類似鳳曦的存在。
實則謝重珩哪裡是輕易能被蒙騙的。隻是方才近距離都看不出易容的痕迹,兼且跟謝重珣分開已有百餘年,回來後一個重病糊塗,一個忙得腳不沾地,接觸的機會少之又少。
記憶中兄長的言行舉止都早已模糊,他沒發現明顯破綻,不免一時疏漏。
尾鬼固然有能真正扒了他人面皮、徹底改換面目的功法,但大昭帝王的帝宮又豈是他們能混進來的地方?遑論要假扮成謝重珣這樣重要的身份,目标明确地前來對付他。
謝重珩畢竟隻是個凡人,對近似于神魔的洪荒生靈并沒有什麼了解。方才乍見兄長時又心緒起伏太大,匆忙之間,哪裡會想到鳳曦口中的“兇獸”、“孽畜”,竟會以那般纖瘦的形象出現?又哪裡會想到他竟有随意幻化成另一個人的本事?
“謝重珣”缥缈一笑,臉面倏忽變幻,回歸了他清隽秀美、帶着幾分柔弱的面容。
他卻沒有自報家門。他的名字隻有曆代主人知曉,對方那位鳳先生卻并非凡人,若是讓其得知,恐怕會猜出他的身份。
妖異的金色符咒紋路在他臉頰脖頸上流轉隐現,詭谲而妩|媚:“謝公子非但英姿勃發,兼且機敏慧智。這種時候竟還能不為所惑,難怪他突然想換口味了。”
心知多半已經中了暗算,謝重珩沒理會他,先試着聯系鳳曦,沒有任何動靜。又運轉了一下修為,隻覺靈脈凝滞,筋骨發軟。
倏忽之間,身上滾燙,如陷火海,被烈焰密不透風地包裹着,喘息都費勁。仿佛要連軀殼帶神識魂魄都撐爆、炸開的脹痛,與身化妄誕、缥缈得有如不存在的空虛交錯,化為某種難以啟齒的欲|念。
要命的感覺如滔天巨浪,驟然席卷而來,迅速蔓延,幾有瞬息滅頂之勢。不過幾個呼吸,謝重珩已經難以支撐。
天絕道中樞向他伸出手,符咒化成的虛幻鎖鍊纏在皓白細腕上,金光流轉,蜿蜒沒入廣袖。
他微笑着,沒有骨頭似的靠過去,眼底含着些顯而易見的戲谑:“不必白費心思了,謝公子。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區區凡人,又怎能抵擋得了我的手段?”
說話間,天絕道中樞已親昵地攬住了青年堅實的寬肩,擡手在他面上一拂,破了鳳曦留下的僞裝術,如願看見了那雙鋒利如劍的英氣的濃眉,和眼神開始渙散的迷茫的杏眼。
他半眯着眼睛描摹了一圈,故意湊在他耳邊吐息,蠱惑一般:“别反抗了,平白遭罪而已。跟我走吧,我們會好好待你的。”
謝重珩沒有回答,竭力掙紮。他居然也并不急着帶人離開,而是先感知了一下“我們”中另一人那邊的情形。
雖隻能模糊知曉個大概,他也不免更生幾分興味,笑意更加妖|媚,心思莫測。
刀兵反射出熠熠冷光,清寒如星辰,廣陵殿内外的宮人内宦跪伏在地,瑟瑟發抖。暗衛一用力,直接将鳳曦壓跪下去。
昭明帝不疾不徐地負手踱過去,十二道冕旒分割出交錯的明光與陰影,将那雙略為深陷的鷹目掩在背後。他視線落在那素衫雪發之人的面容上,鋒銳如刀,貪婪如豺。
初見畫像時,已經令他心弦震動。此番見了活生生的本尊,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勾魂奪魄,魅骨天成。
眼前之人不僅處處都長在他的喜好上,更詭異的是,不知為什麼,他竟無端在此人身感知到了一點又陌生又熟悉的氣度——跟伏淵類似的風華。或者說,不同于凡人的妖性,抑或是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