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執事沒有固定官長,而是歸四副令共同差遣。新官上任第一天,謝重珩的親表兄宮長泉帶着他熟悉各處及諸同僚。
六族之中,宮氏因精擅法陣煉器之術,最為富足。作為嫡系的繼任掌執,宮長泉身份尤其貴重,一應吃穿用度更是常人難以想象的豪奢。幾件随身配飾一看就是易碎之物,卻非但極有品味,且俱都價值連城,又偏偏低調得隻有十分有見識的人才能看出來。
但對他而言,也就圖一時新鮮。數座城池就這麼随随便便地挂在他身上,全不在意是否會磕了壞了。
兩人正邊走邊說,不防前頭轉出一個人。
雖已一别二十年,謝重珩仍能一眼認出,這居然還是個舊識。
此人比他稍稍矮了一點,膚色略深,輪廓如刀劈斧削般利落,五官較尋常大昭人更為深邃。卻并非錦帶束發、笑眉笑眼的商人江祁,而是冠簪嚴整、官袍加身的兵部八執事之一,巫靖明面上唯一的嫡子,巫氏下一任掌執,巫祁澈。
二人在永安學宮同窗時關系就說不上有多正常,尤其在謝重珩“傻”了的四年,巫祁澈沒少給他過不去。
此人從前就十分狂妄、孤傲,人緣向來堪憂。然而現在近距離一瞥,本該硬朗端肅的形貌,卻隻讓人覺得陰森冷淡,死氣沉沉,四下遊蕩的孤魂野鬼一般,倒是不太看得出原來的性子。
謝執事自覺這些年性情寬和,沒有了年少時的争強好勝。如今想來,巫祁澈也不過是被驕縱得自大了些,不知天高地厚。隻要沒冒犯到他頭上,着實不必再記着當年那點無足輕重的小怨。
何況往後畢竟要同在一間值房,處得太僵了,面上須不好看,也耽誤正事。
他客氣微笑着,擡手打算先主動打個招呼。誰料那人面色陰郁,垂目攏袖,像是沒發現兩人般,直愣愣地就遊過去了,連對本部頂頭官長宮副令都沒有看上一眼。
謝重珩若無其事地收回手,走過了一會才低聲笑道:“這位巫執事有點意思啊。”
宮長泉那張豔絕的面容上顯出點古怪之色,道:“他往年倒并非如此,頂多有些浮躁、倨傲罷了,不太合群。”
“巫掌執對他寵溺無度,盡人皆知。你們同窗一場,想來你比我更有耳聞,可惜寵得他眼高手低,又有些偏激。他瞧不上旁人,旁人倒也沒兩個瞧得上他的。”
話畢,又歎息一聲:“聽說從前在永安學宮時原本挺合格一纨绔苗子。這二十年不知都經曆了什麼樣的風雨摧殘,就這麼長歪了,成了個徹頭徹尾的……”也不知是誇還是貶。
知道他省去了“草包”二字沒說,謝重珩沒忍住,粲然一笑:“宮副令身為世家之中最富足一族的繼任掌執,能得你評判一句‘纨绔’,就算當年他真是個旁人眼中的纨绔,也必定是拔尖的那個。倒也算是給足了他面子。”
左右看了看,宮長泉一抖廣袖,掩着口靠過去,聲音壓得更低,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聊什麼桃|色八卦:“但貌似從五年前,也就是甯蘇月出事之前,巫祁澈有次告了整月的病假回來,不知為什麼就不對勁了。”
“兩年前,甯氏的事了結後,他又告過一次長假,更是突然性情大變。成日僵着臉色,麻木得不言不語,盯着什麼都能直勾勾盯上半日。這回倒是不顯得狂傲浮躁了,偏激都無從說起,活像失了魂也似。你沒見過,那叫一個滲人。”
“尤其是在一年多前,他母親巫……白将軍過世後,更加沒有這個年紀的人該有的精神頭,隻讓人覺得鬼氣森森的。”
“早前私下有人在傳,說他搞不好是被哪個遊魂吃掉了部分魂魄,或者幹脆奪舍了。你瞧他這半死不活的樣子,像不像?”
謝重珩不置可否地一笑。
如同巫祁澈這種人,外人既沒有可稱交好的,對他的打擊自然也就不大。若說是性情大變,多半也隻能是内部緣由,家中變故。
但他的明顯改變還遠在其母白南星出事之前,謝煜的探子卻又并未打探到這幾年巫氏府中還有什麼大事,顯然另有隐情。
然而莫說六族這樣枝葉繁茂的世家,都是驢糞蛋子表面光,瞧着尊貴堂皇華光耀目,實則族中人多事多,關起門來何等糟污混亂,卑鄙下作,就是升鬥小民、幾口之家,種種龌龊事也絕不會少。
對于巫氏,謝重珩知道的比大多數人都多那麼一點。不知怎的,他直覺就認為那位同窗的變化跟江祁有關。
簪纓世家、帝室宗親曆來有“立嫡不立長,立長不立賢”的傳統,“嫡長”這個身份是難以逾越的存在,擁有公認的與生俱來的優勢。
甯蘇曲的天資,未見得比當年譽為“永安明月”的甯蘇月差出太多。隻是得到的雨露有限,他也知曉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越過兄長,頂天了隻能作為備選之人,也就樂得相對自在。
白氏這一代最初的繼任者也是白景年。隻是後來昭明帝降下一道“尚主”的旨意,斷了他的機會,才改立了白景蘭。
謝重珩頭上若還有嫡親兄長,即使謝煜再如何偏寵他、看重他,也絕無可能力排衆議,直接将他定為下一任掌執。
從一出生就被告知是掌執唯一的嫡子,過往數十年也一直以此自居、自傲,卻突然發現原來頭上還有個真正的嫡長兄,自己所得都不過是旁人陰差陽錯舍棄不要的。莫說打小就被寵溺得驕矜狂妄的巫祁澈,換成誰也難以接受。
可就算是得知了江祁的事,巫祁澈也不至于好幾年都走不出來,甚至變成現在這樣。
謝重珩思索須臾,不得要領。左右他事情也多,就沒将這點小事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