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畢,陡生熟悉之感。百餘年的記憶倏忽而過,最後定格在初入往生域不久,黑風谷一戰後。
彼時的墨漆大吹法螺:“我光棍到現在,還沒找着個伴,暫時還不想死,更不想因為一個男人而死,所以也不能讓你死。”
他說得煞有介事,似乎果真對“找個伴”十分執着。後來很長時間謝重珩都在懷疑:就他這冷酷無情的性子,大約連心都沒有,臨到終老能不能單純靠他這副皮囊,騙得一個瞎了眼盲了心的伴,尚未可知。
出神片刻,謝重珩抛開往事,繼續處置今日送來的家族事務文書。現在哪有給他靜養的機會。
他卻不知,他憶起的人此時滿身筋肉破碎,正躺在血泊中,比他當年剛從行宮之圍中脫困時傷勢更重。
鳳曦早已維持不住僞裝的形貌,一身血衣,皓發潑紅。身邊斷臂殘肢生生将地面都鋪高了一層,目測不下數百人衆,有襲擊者,更多的卻是護送隊伍的兵士,九成都是被他生生撕碎的。
今晚察覺前方有異,按之前的分工,搶在敵人動手之前,鳳曦帶人前去破壞法陣,謝煜則調遣兵力清掃外圍迎戰殺手。
半妖現在隻是比凡人強一些,若要強行破除陷阱,往往需要親身入陣涉險。但又不能做得太明顯,以免讓昭明帝和天絕道中樞認定他不在永安,不知死活地直接對謝重珩下手。
頗多顧忌對鳳曦大為掣肘,對敵之時更是險上加險,好在凡人的手段倒不是很難收拾。哪曾想他剛剛解除第一個法陣,全身骨髓中突然毫無預兆地沖出一種熟悉的劇痛。
自從撫星城失去一半生機,血祭反噬和妖性、人性沖突就比以前來得頻繁。離開永安後,也許是缺了大半妖力,更是前所未有地密集發作。
以近似于肉|體凡胎的狀況去承受原本屬于神魔的摧殘,中間不知差了幾個級别,是從前不能想象的痛苦。雖要不了鳳曦的命,卻也難以挺過去,必得用謝重珩的血才能壓制。
今晚發作得尤其迅猛。即使他早已習慣,又極為忍耐,也沒能撐住最劇烈的那波折磨。那一刻他狂性大發,不慎觸發了第二個剿殺之陣。
身在陣中之人自然首當其沖。重傷非但嚴重加劇了兩種附骨之疽,需要的生機直接多出數倍,且刺激得鳳曦越發瘋狂,心智全失,直接闖進了激戰區域。
什麼代價、後果都抛之天外,隻剩下殺戮的本能。他不分敵我見人就殺,徹底殺紅了眼,固然将參戰的人都清了場,自己卻也不知究竟被砍了多少刀。
源源注入的濃烈生機終于漸漸将吞噬神智的痛苦撕開了口子。恢複一絲清明時,半妖所見已是這副煉獄般的景象。周圍甚至連一塊像樣的石頭都不剩。
整個護送隊伍隻餘謝煜和他的人。二十幾個死士瑟瑟避在戰圈外,望着遠處倒在血泊屍塊中安然歇息的人,目光中掩飾不住地恐懼。
畢竟哪怕親曆過無數血腥殺戮如他們,也從沒見過如此大規模的手撕活人場面。
漫天飛灑的鮮血和身體部件,扭曲變調穿透雲霄的慘叫,拼了命都逃不過的絕望,素衫皓發的美人渾身浴血,兇殘如索命厲鬼,追在那些人身後将之一一活生生撕碎,簡直是終身都無法擺脫的噩夢。
鳳曦全不在意他們在想什麼,緩過一口氣,捏着巾帕慢條斯理地擦拭指掌上滴瀝的鮮血。
說起來往生域主宰活到現在,弄死過億萬幽影,倒是第一次親自動手,也是第一次誅殺這麼多凡人。但他沒什麼感覺:既不後悔愧疚,也不懼招來天譴,更沒有想象中的痛快。
當然,氣也照樣沒撒夠。
謝煜獨自站在他身邊。驟見朝夕相處的人瞬間化為嗜殺的修羅,武定君從頭到尾仍是無波無瀾地平靜,即使瞧着他指掌上的傷口肉|眼可見地彌合也沒有多問,隻道:“謝某的人絕不會将今日之事外傳,不必擔心昭明帝知曉。”
為替鳳曦保密,甫一發現異常,他當機立斷,命死士們屠盡逃出戰圈的漏網之魚,參與護送的其餘兵士也全部就地格殺。
想起師徒間不為人知的聯系,謝煜頓了頓,道:“阿珩知道這裡的情況嗎?”
鳳曦這會子正是心情相當惡劣時。
自己癫狂失控的醜态、恥辱難堪的痼疾,全盤暴露在這麼些不相幹的人面前,讓他殺意陣陣洶湧。照他的性子,恨不得将這一帶的地皮都揚了,蛐蛐野草都一并滅口。
半妖當即冷森森回了句:“你不是有命燈麼?命燈不滅,他自然知道你還活着。”
其實他更想說:等你死了,命燈熄滅,他自然就懂了。終歸顧着對方在謝重珩心裡的分量,臨時換了個委婉些的說法。
謝煜也不計較,反問:“你不是沒有嗎?”
輕飄飄一句話,噎得鳳曦原本慘白的臉色倏忽鐵青。“哧”的一聲,手中染血的巾帕成了碎片。
今晚的事必然瞞不過謝重珩。那小傻子在極短的時間内失去了太多生機,虛弱得很,又憂急異常。若是再不知道這頭是否平安,身體多半要出問題。
但,鳳曦的憤恨卻半點沒消,隻想叫他更難受些。
終于忙完時,謝重珩已然虛乏得眼睛都幾乎睜不開,頭腦也混沌一團。隻是想起今晚的反常,他并沒有急着就寝,而是強撐着精神,攤開一張輿圖細看。
結合種種情形推測,護送隊伍應該即将抵達前線大營的範圍,并未延誤期限。
帝王精銳之師的帥帳所在,防禦何等森嚴,連奉旨協同作戰的巫氏軍都不容接近。莫說宮氏的人混不進去,即使是斷魂樓的暗衛,也不可能公然進入軍營動手。
否則,若是謝煜身在數以十萬計的大軍之中,還被外人刺殺,非但是在打昭明帝的臉,簡直等于将内情堂而皇之擺到台面上昭告天下。
今上再如何恣肆瘋狂,也絕不敢在這時跟謝氏決裂。
作為入營之前最後的機會,帝王和宮氏最近想必都傾盡了全力,單憑今晚異常的取血量,就可以想見前方究竟有多兇險。好在此時謝煜和鳳曦應該都已渡過危難,尚無大礙。
然而昭明帝接連受挫,必然不會善罷甘休,背地裡還不知有什麼樣的陰招等着他們。
進了大營唯一的好處是,對方的種種後續手段都必須要有個名正言順的由頭,布置起來得費些時間,至少明面上能暫時安穩幾天。謝煜便有機會查清狀況,設法應對。
想起前幾天面見帝王時,那兩道頗有深意的陰鸷目光,卻不知為什麼,又并未太過為難他,謝重珩心裡的不安越發深重。
苦思良久,他依然想不出頭緒,眉頭也逐漸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