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之中,唯有掌執、家主及其繼任者有權調動死士,哪怕在謝氏嫡系中舉足輕重如謝爍也沒資格。謝重珩并未點明,意思卻已經很清楚。
“窺透人心,借勢而為。不過輕飄飄一點小小布置,頂天了數十人手,就撥動了攏共百萬人參戰的整場戰争,而不留絲毫痕迹。”他略微笑了笑。
“如此手段,令人歎為觀止。可惜侄兒愚鈍,凡此種種都僅是推測,縱然再怎麼合情合理,卻也無有任何憑據。”
“隻是此舉與白景年的所作所為幾可相提并論。侄兒自幼受伯父親自教導,國重于家,私心裡實在不知該如何評判。”
這話等同于直接說謝煜通敵賣國。作為晚輩,此等言辭已經悖逆到有如犯上作亂。但謝重珩不能不問個明白。
家國大義、舍身纾難和不擇手段、全一己私心,是折磨了他一個多月的問題。前者是謝煜自小教給他的,是他堅守了半生的信條。然而教導他的人所身體力行的,卻很可能是後者。
謝煜不僅是他的至親尊長,某種程度上更是他人生理念的象征。信仰的崩塌,足以摧毀一個人的精神支柱。
形容衰朽的老人卻隻是紋絲不動地盯着層層牌位,淡淡道:“這種事本就很難說清楚究竟是人為還是巧合。須知天意從來無定數,等閑平地起波瀾①。任你機關算盡,終究還需歸結于上天。”
“但在我看來,縱然是人為,也并無太多可指摘處。你應該知道,即使貝葉城不出事,開啟護境結界、傾魂淪陷也是必然結局,除非昭明帝動用天絕道。且不說他舍不舍得,單說無論哪一種情況,非止損失的那一二十萬,整個平西大軍近四十萬人都将葬身其中。”
“若是舉家一拼能有所助益也就罷了。否則,就算再有多少人甘心以死報國,都不過枉送性命。若如此,為何還要做無謂的犧牲?既已無力回天,自是要竭力先求個對自己最有利的局面,以退為進,方能圖謀将來。”
謝重珩不置可否,默然須臾,道:“那我兄長呢?”
“恕侄兒忤逆。伯父幾句命令,調動區區百十人,就能逼得昭明帝放下天絕道、自毀飛星原的兵馬,就能廢了平西大軍、更改防線位置,就能将計就計、借宮氏的刀殺自己的敵。”
“憑一己之力生生誅滅昭明帝五十來萬兵力,伯父有這等心智和手段,我有時都忍不住懷疑,”
他臉頰繃出點咬牙的痕迹,深深吸了口氣,終是一字一字嘶啞道,“當初是真的救不了兄長,還是為着家族和大局,不救更有利?如果一早知道鳳北宸要找的是我,你又當如何?”
這番堪稱狠毒的誅心之論由親侄子口中說出,字字入耳,謝煜身形微微一晃,攏着披風的手蓦地收緊。枯瘦如枝的指節微微顫抖,仿佛随時都将折斷似的,過了會才慢慢松開。
那是他唯一的兒子,他半生的希望,他血脈的延續,他親手教養而成、優秀到令大多數俊彥都妒忌的存在。數十年父子情分,他怎會不想救!
可謝煜不能不顧大局。要竭力在家族和私心中尋求平衡,就得等一個天時地利人和俱全的機會。
營救的機會隻有一次,成則家人再聚,敗則謝重珣亡,還得拿阖族冒險。無論成功與否,都絕不可能再有下次。所以他們都必須忍下一切去等,将形勢創造、引導到對他們有利,而他有足夠優勢跟昭明帝攤牌的時候,務求一擊必中。
即使如此,謝煜也沒有發怒,隻是氣息沉重淩亂,眼底隐有血色:“阿珣之劫,是我不夠謹慎、實力不濟之故,沒能護住他,罪在我身。他是個好孩子,清楚局勢和家族的困境,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如果要在我與阿珣之間選,我甯願我自己死。但如果要在你和他之間選,我隻能選你。”
“阿珣是我骨中的骨,血中的血,這些年,我,我從未放棄過救他。”
謝重珣出事四年多,除了剛剛從侄子口中得知真相時短暫的失态,謝煜幾乎從未在任何地方、任何人面前表現出什麼情緒,冷靜、冷酷到了極緻。這是他第一次向人剖露身為父親的痛與愧。
但也僅此寥寥數語,甚至都沒有稍稍激烈點的語氣。若非至為親近、了解他的人,未必能聽出他這一千多個日夜的煎熬。
奉先殿裡倏而安靜下來。一派死寂中,呼吸可聞,似乎能聽見香柱點點焚過的聲音。
閉了閉眼,謝重珩再度擡手躬身:“侄兒無禮失言,請伯父責罰。”
謝煜那雙已然蒼老的眼珠子動了動,卻并不看他:“阿珩,我不會怪你。你不過是突然發現,我言行相詭,當年教給你的和自己所作所為截然相反,難以接受罷了。”
“可你不知道,非黑即白和所謂的君子之道,都不過是愚弄治下生民的論調,方便約束控制。舉凡高門貴胄,尤其六族這種淩駕于諸世家之上者,都絕不可能僅僅以這些東西去訓導子弟,而是黑白相融。”
方才刹那的一絲情緒外露後,謝煜仿佛又成了那個無懈可擊的謝氏掌執、武定君。他緩聲低語,一點點砸碎謝重珩對他殘存的崇敬和期盼,一如多年前諄諄教導年幼的侄子何謂道德仁義時。
“持身守節、明心正性既是立身處世的支柱,又是給旁人看的畫皮,需自小培養。雖不可或缺,卻終究隻占一小部分。然而此後所學,卻全是權略心術、陰詭陽謀,用以填塞于支柱與畫皮之間。”
“隻講品行道義,易遭他人算計,家破人亡。一味玩|弄詭術,終将喪盡天良,禍國殃民。如何在其中求個平衡,兼顧義與利,以端方剛直的面目遊走于正邪之間,這才是需要修習的重中之重。若你當年沒有那場事,這些我都會慢慢教給你。”
“群狼環伺,物競天擇,如何去做那高風亮節的君子?你病得太早,隻學到了前者,便将之奉為一生圭臬,卻來不及接觸其餘,一時想不通實屬正常。”
一番長話說完,謝煜低咳起來。謝重珩下意識地就想像往常般過去照顧他,卻不知該怎麼伸手。
他也不是真就不懂這些道理,很多時候,哪怕是他自己也跟正直沾不上邊。隻是當這個人換成他自小敬仰的伯父,就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了。
謝煜對他的冷淡不甚在意,咳了一會才繼續道:“有什麼話,不妨都敞開來一并說清楚了,不用悶在心裡,也不用顧忌什麼。這點度量我自問還有。”
“但走出這道門,你我都要忘記說過的所有,隻當今日從未來過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