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時局正事,昭明帝總算暫且強壓着怒火,陰沉反問:“你如何就能肯定兵臨城下時,他們甯願與西大漠人同歸于盡,也仍然不肯接受朝堂的援助?”
武定君那雙蒼老的眼中顯出點一閃而逝的嘲弄,想起白南石臨死前,在朝堂上當着滿朝臣屬叱罵的話。
“你隻知道攬權在手的痛快,隻知道斬草除根的狠絕,豈不知天下人心也是會冷的?”
“是能騙得了自己?還是能騙得了朝堂上衮衮諸公?又或者是能騙得了天下人?”
對大多數龍裔族人而言,生在文明傳承的環境裡,人性的仁慈、善惡的底線看起來似乎不需特意為之,自小耳濡目染,不知不覺就有。然而正是這種經年累月、潤物無聲的觀念才尤為可怕,一旦被打破,很難再重新建立信任。
一朝帝王,不說護愛生民,至少不該肆意殘害。彼時天下人何曾想過,隻因部分流民受人挑動起事,甯氏被逼反叛,昭明帝竟會罪及碧血全境,乃至下旨清洗整個大昭的流民?屍骨堆山血流成河,死者之衆不可計數。
那場腥風血雨才過去不到七年,正常人都不會這麼快就忘了。
但南線對靈塵短時間内影響不大,且昭明帝的主要兵力就在南七營,縱然西大漠人再悍猛,單靠将士硬頂也能頂一陣。謝煜并不在意對方聽與不聽。
他沒有就這個問題多解釋哪怕一個字,而是繼續道:“至于北線,帝君令北三營出動了二十五萬人備戰,兩面阻截,以求将入侵之敵攔截在霜華範圍内。”
“臣聽說,十五萬兵力鎮守着中心三境與霜華交界,霜華與碧血交界線比前者至少長一倍,卻僅有十萬駐紮。臣有異議。冰帳汗國若是入侵,不會冒着更為強勢的抵抗進犯中心三境,而更可能會直擊最易得手的碧血境。”
“自從甯氏旁系盡絕于飛星原,至今六年多,碧血全境仍是一片混亂,連一支像樣的駐軍都不曾組建。城池防禦幾乎都處于廢棄狀态,城牆都有不少破損之處,無有任何維護、修整。”
“以這樣的條件抵禦兇殘悍猛堪比天狼聯軍的冰帳汗國,簡直是天方夜譚。若無援兵,這點人馬無論如何擋不住三倍于己的敵人。碧血防線至少還需增派七萬人,才能勉強守住。”
被宿敵當面說出緻命弱點,昭明帝剛剛壓下的火又開始騰騰往頭頂蹿。
防守最大的弱勢就是被動,尤其是這種防線超長、首尾不能相顧的情況。他何嘗不想增兵?何嘗不知道碧血防線被突破意味着什麼?
但他手上隻剩下不到二十五萬軍|隊,卻不僅要防備靈塵謝氏、謝煜叔侄那招一直不曾暴露的隐藏布置,又要拱衛整個中心三境,萬不得已時還必須援助最緊要的地方,根本不敢輕易動用。
若能天降二十萬人予昭明帝,他自然可以相對自如地應對。可現在留給他的隻有兩個選擇:冒險從那十五萬人裡分兵,或者,索性舍棄碧血全境。
帝王冷聲道:“你說得好輕松。你難道不知,冰帳汗國跟西大漠人系出同源?他們本身就精于騎射,靈活機變,擅長迂回包抄、重騎兵沖陣,随時可以更改目标。”
“朕既沒有多餘的兵力增援碧血守軍,更要防着對方聲東擊西,突然掉轉矛頭攻打中心三境。”
謝煜道:“中心三境邊界離北三營更近得多,根本無需現在就壓上那麼多人,分兵并不算冒險。縱然對方果真打過來了,臨時從北三營抽調人手都來得及。”
“但碧血防線遠且長,他們大概率會選擇從北端下手突破。若是發現防守困難時才增援,即使從防線南端出發,晝夜兼程,至少也需要五日才能到達。敢問帝君,又當如何應對?”
換而言之,若不從最初就做足準備,隻要開戰,根本不會留給大昭反應的時間,屆時再想補救恐怕也沒機會了。當年平西大軍兵敗的一幕将完整再現。
一旦敵人攻入碧血,必然會集中兵力直接南下,務求将東部兩境與中心三境完全隔開。幾年前靈塵旁系奉旨分兵,以“謝烽”為帥,駐守南區鎮瀾城至撫星城的那支謝氏軍,整個後方都将徹底暴露在冰帳汗國軍|隊的攻擊下,而無有任何防護。
兩頭夾擊,他們必死無疑。碧血全境将落入敵手不說,還會直接影響靈塵的安危。
昭明帝絕不會耗費自己的兵力物資,替謝氏軍守住靈塵與中心三境的交界線。彼時萬藏的護境結界必然已開,與靈塵斷絕來往,一旦這條線再被冰帳汗國切斷,謝氏軍連最後的增援通道和退路都沒有了。靈塵整體将成為孤島,淪陷将成為唯一的結局。
那時縱然盡啟六條天絕道,整個天龍大地也隻能保住中心三境。
明知對方答不上來,謝煜也不浪費時間等他慢慢想,眼中銳光乍現,語調卻仍是平靜無瀾:“如若帝君堅持己見,不肯增兵,臣會認為,帝君是決意放棄碧血境。”
“靈塵與尾鬼激戰在即,謝氏軍不可做無謂的犧牲。臣隻好傳信謝烽大将軍,一旦察覺碧血防線有危險,即刻收縮戰線,率部撤回靈塵,護住後方。”
那時縱然碧血防線還能守住,但一頭是冰帳汗國,一頭是尾鬼,那十萬兵将也隻能落荒而逃,潰退回中心三境。否則就隻能做砧上魚肉,被殲滅殆盡。
昭明帝終于忍無可忍,戟指切齒道:“你是在要挾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