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終究是知曉了,生了怨恨。
他愧痛欲死,倉惶行過去兩步,卻又自知罪孽深重,不敢靠得太近,隻能踉跄止住。失魂落魄地怔愣須臾,他蓦地一撩袍擺屈下雙膝,重重跪在謝重珣面前。
“我,兄長,對不起……”謝重珩面色幾番變幻,過了會才終于微微顫抖着嘴唇,強迫自己開口。他還想再說點什麼,卻像是咬了滿嘴生柿子,苦澀難言。
今夜來此,他本該叩首請罪,不敢奢望原諒,至少求這個次次輪回都受他牽累,毀了幾世人生的無辜者降下裁決。可他連承認自己的罪愆都不能。
謝煜特意告誡過他,他離開永安之事背後牽涉太大,謝氏一日不得真正擺脫危險,與此相關的種種就一日不得透露。就算謝重珣當面問起,也絕不可說出哪怕一個字的真相,全當他回永安之前果真“常年癡傻”。
但謝重珩終歸做不到若無其事。
謝重珣面無表情,居高臨下審視着他,如同供台上審判人心與罪孽的神佛。相對沉默半晌,他方疏淡至極地問了句:“你這是做什麼?”
謝重珩惶惶難安,語無倫次道:“對不起,兄長……這些年我,我本該,設法,早日接回兄長……可我,我沒能做到,顧慮太多……遷延至今……害了兄長……對不起……”
即使明知這些話騙不了謝重珣,他也隻能竭力尋着最合情合理的由頭,替自己反應過度的舉動掩飾。唯有借此,他才能道出那句遲來數年的忏悔。
他眼角慢慢沁下淚水,聲嗓哽咽嘶啞,話也說得颠三倒四,字字剖露着積壓在心裡多年的愧疚與悔恨。謝重珣卻仍沒叫他起身,隻是雕塑般寂然坐在原處,無喜無悲地看着這一幕,仿佛在看一場拙劣的表演。
理智上,他清楚不該完全怪罪堂弟。謝重珩并非有意要害他,想接他回來也絕不是單憑人力可為,還需要萬世難逢的機緣與時局。
可他甚至沒等來導緻他受難的罪魁禍首、事後坐收漁利者就當年的事緻一聲歉,沒聽到哪怕一個字的解釋,隻得到了三兩句東遮西掩的借口、避重就輕的搪塞。換成任何人站在他的角度,也無法做到心無芥蒂,一笑泯恩仇。真正面對時
莫非他們都當他是什麼又好糊弄又好說話的傻子,以為這樣就能蒙混過去?
眼也不眨地看了許久,瞳仁深處有什麼殘存的東西漸漸消散了,唯剩一派晦暗死寂。謝重珣終于擡手掩住眉目,像是疲累至極,什麼因果罪責都沒有心力再追究,又像是已徹底認命。
半晌,他才低啞道:“阿珩,給我些時間。”
謝重珩從未想過以自己的罪孽之深重,竟會被如此輕易地寬恕。
慶功宴那晚,宣和大殿外相見的“謝重珣”固然是天絕道中樞冒充,但那樣親近的相處方式和氛圍,尤其是理解、原諒的那些話,未嘗不是之後的歲月中,謝重珩私心裡所殷切期盼的。
可那終究隻是期盼,而已。他哪裡配得上兄長寬容忍讓至此!謝重珣就是給他兩刀也比這般放過了他的好。謝重珩惶惑擡頭,急切地膝行兩步:“不,兄長,我,是我無能……是我對不住你……求兄長,嚴懲……”
“那你想要我怎樣呢?我該以什麼樣的罪名處置你?”謝重珣放下手,枯寂看着他,木然道,“踐我辱我傷我毀我的是鳳北宸,我就算要報仇也找不到你頭上。”
“縱然我将你押進宗祠,請了刑刀處以三刀六洞的重刑,又能補救什麼?有什麼意義?它甚至不能讓我有絲毫仇怨得雪的快|慰。何況我能回來,終歸是你師徒二人全力相助之故。”
“阿珩,我是你兄長,無論是族中還是這個家裡,有任何事都該我先頂上,而不是指責你為什麼牽累我至此,又為什麼沒有替我沖在前方。你亦無心,都是命數,已經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就這樣吧。”
“地上涼,起來。”
他聲音輕緩,浮煙也似地缥缈,卻一字一句都在吞咽着那幾年以及殘生的血淚,重逾萬鈞,壓得謝重珩毫無掙紮的餘地。透過朦胧的淚眼望去,兄長清癯嶙峋的身影折射出片片支離斑駁的殘象,仿佛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徹底崩塌消失,罪人便再不敢有絲毫違逆。
書房裡重新陷入了呼吸可聞的寂靜。那場劫難的真正因由也好,謝重珩的借口也罷,兄弟二人互相都清楚對方心知肚明,卻又都默契地選擇了佯裝不知,從頭到尾不曾戳破。
一場時間不算短的相見,曾經親厚的兄弟,攏共不過說了寥寥之言。謝重珩終于受不了這樣的冷凝氣氛,靈奴印記的疑問今次已無法再開口,他也實在撐不住藥性了,隻能失魂落魄地告辭離去。
謝重珣隻送出書房就止了步。目送堂弟英姿勃發的背影湮滅在暮色燈火中,他才鬼使神差地走到院門口。
眼前即刻便伸出兩隻手,一左一右攔住了去路,是兩名護衛。其中一人低聲道:“公子體弱,請留步靜養。”
謝重珣神色毫無異常地一頓,平靜轉過身,晦暗的眼底終于有種種情緒交錯掙紮,在怨恨與釋然之間撕扯得鮮血淋淋。
阿珩如今,很好。忙碌充實,在族中的地位日漸穩固,威望益隆,如曠野之中蓄勢待發的猛獸,正準備一展身手,肆意搏殺出自己的地盤,成為一方霸主。而這個人原本該是他。
比從未得到過更痛苦的,大抵是曾經得到過。可要說最殺人誅心,莫過于眼睜睜看着曾赤誠以待的至親在牽累了自己後,還能以無辜者的姿态堂堂皇皇拿走屬于自己的一切,取而代之。
他謝重珣縱然不求再回到曾經的位置,至少,不該是個困居一隅枯耗韶光的囚徒,陰溝裡見不得人的耗鼠。
謝重珩根本沒精力去注意身後。
今日不啻一場酷刑。他本就滿心亂事,兼且身體嚴重不适,方才情緒一番劇烈起伏更是雪上加霜。好在竭盡所能,一整天下來沒露什麼端倪,隻偶有人問及他面色不對,被他搪塞過去。
饒是如此,這會子謝重珩也已精疲力竭,自己都不敢去想是怎樣熬過來的。行到僻靜處,咬牙撐着的那口氣一松,他一個沒挺住,脫力地靠在角落裡。
骨子裡的癢意随着身體的烈焰不斷蒸騰,冷汗濕透裡衣黏在身上,他難受得幾近崩潰,克制不住地擡手将領口拽松了些。神識混沌之際,忽然有人用力扶住了他的手臂。
以為鳳曦終于消了氣,肯出來見他,謝重珩霎時掙紮着精神望去,卻是單哉。
借着燈火瞥見那張剛毅面容上浮光掠影的驚喜,堪稱豔|光四射的潮紅,幽影不覺恍了恍神,才急忙問道:“公子這是怎的了?”
“偶感風寒,無妨。”謝重珩順口回了句今天蒙混慣了的說辭,“先送我回去,避着點人。”沉默一小會,終是帶着僥幸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單哉不假思索地咧嘴一笑:“院裡有人求見禀事,聽說你來看珣公子了,我就往這邊找着,這不巧了麼?”
看不出異常。謝重珩安靜須臾,也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