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曦憂心的事絕不比任何人少,最近更是驚懼倍增,噩夢纏身,已經連妖力都掩飾不住憔悴之色。謝重珩問過,他隻得勉強糊弄了過去。
否則,他不知該怎麼解釋以他的手段,區區凡人時空還有什麼事情能讓他困擾至此。若要解釋,又該如何說清楚長達七世的糾葛,以及他曾親手造下的惡。若非分别在即,他都不知道還能尋到什麼合适的借口。
除了這些亂念,還有迫在眉睫的正事。
尾鬼神侍超乎凡人想象,赴靈塵作戰的危險程度可謂謝重珩生平所未見,絕不可有絲毫大意。鳳曦更要着重考慮日後如何護住徒弟。
旁的對策他都差不多已有成算,隻需找個合适的機會一一安排上。但這兩天的狀況讓他想起一個更要命的問題:謝重珩身上那無法言說的藥。
如此掣肘的因素,自然是消除得越幹淨越好。将相關的種種事項都考慮再三,再找不出更好的應對之法,鳳曦才轉而繼續思索謝重珣的問題。
暫得空閑時,謝重珩想起天絕道中樞身份線索的事,彷徨一陣,幾番思量,終于還是去了雲舒堂。
兄弟二人仍是相對無言地飲着一壺果茶,隻是這次未加留花。饒是謝重珩自覺已做好了準備,真正要當面血淋淋地撕開兄長心裡的傷疤時,不禁又遲疑起來。
可隻有他是最合适的人選。若是他不開這個口,難道要等他走後,由鳳曦這個外人甚或是做父親的謝煜來問?
他目光躲閃,一會看謝重珣一會看别處。一句簡單至極的話數次滾到舌尖,幾乎就要沖口而出,卻不知該怎麼啟齒。
正自躊躇不決,還是謝重珣給他遞了個話頭:“你是不是想問什麼事,”頓了頓才繼續,“跟鳳北宸有關的?”
沉默片刻,謝重珩終是一咬牙,忍着心痛和愧疚道:“對不起兄長,我,我想知道,他身上,有沒有什麼特殊印記。”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那段至為屈辱黑暗的噩夢生涯,謝重珣面色更加慘白,半垂的長睫掩映下眼神刹那數變,最後隻淡淡道:“不清楚。他很謹慎。”
這會子鳳曦正難得正經地坐在書案前,拈着一張幾乎寫滿了字的紙頁,苦思謝重珣的事。
最近謝重珩固然忙得飛起,他也沒閑着。連續幾次去雲舒堂查探,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但這不一定是好事。很多時候,未知的隐患遠比已知的威脅更可怕。
困擾于後續的戰事和兩人的感情之餘,鳳曦将鳳北宸可能想借謝重珣達成的目的、能對他用的手段、後果包括靈奴印記等等事項都盡數羅列出來,有空就反複組合推演,思量對策。
這些他隻能背着徒弟做,時間有限,進展不快。聞言他暫且分出心神,借徒弟的感知仔細觀察了須臾,也拿不準到底該不該信謝重珣,遂繼續苦思。
兄長下了如此評判,謝重珩不敢繼續追問。兄弟二人又陷入了無話可說的境地。
沉寂中,謝重珣不動聲色地看了看他,淡淡問了句:“既是忙碌操勞,有空怎不抓緊歇着?”
聽出他隐晦的關切之意,謝重珩受寵若驚,有些無措道:“我,我隻是想,過來看看兄長。旨意已下,我要去靈塵了。”
照現下的架勢,這場仗沒個一兩年打不完。其間變數太多,結局難料,而這一次是真正不知前路、生死,不知還有沒有相見之日。
謝重珣沉沉道:“這是他放我走的條件?”
“不算是。靈塵戰事不太好,比四十年前猶有過之,這一趟謝氏府必須有人參與。”謝重珩道。
謝重珣不贊同地輕輕皺起眉,顯得顧慮重重:“所以你們到底用了什麼作為交換?局勢危急,你們不該考慮我。阿珩,你同我說實話。”
謝重珩嘴唇微張。那一瞬間,他是真的心生劇烈沖動,想要不顧他伯父的告誡,将他們的謀劃向兄長透露一二。不為别的,隻為讓他安心。
就憑謝重珣付出的代價,縱然是謝煜也決不會比他更值得這份信任。
幾乎脫口而出的刹那,多年來的謹慎終究讓謝重珩生生忍下了那些洶湧心緒。他伯父的智計遠非他所能及,既然那般鄭重其事地要求他,必定有足夠的理由。
霎時心念百轉,他才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鳳北宸需要,而我正好給得起。兄長不必心懷負累,這不單是為你,更是出于大局的安排。”
謝重珣等了片刻,再未等到下文。此後,又是難以言說的枯寂。
幹巴巴坐了一陣,謝重珩畢竟雜事纏身,不得不再次告辭。謝重珣依照禮節将他送出去,卻隻到庑廊就止了步。瞧着那道消失在門外的高大背影,他眼中晦暗如古井,幽深莫測。
阿珩原本明顯有話想說,卻到底選擇了瞞着他這個兄長。
堂弟本性相對直爽良善,又一向親近他,在他面前從來沒有這麼深沉的城府,不會如此防範他。這必然是謝煜的意思。可父親究竟在籌謀什麼?竟連自己唯一的兒子也不肯透露,卻可以全然告訴阿珩?
從前父親對他極是信重,他曆經劫難,占盡機緣巧合才能歸來,他們竟至于這般嚴防死守,将他拘着不算,連一點切身相關的消息也不教他知曉?既然如此,又何必将他救回?
若在入宮前,謝煜不想讓他知道的事,謝重珣絕不會生出半分打探的心思。可他畢竟隻是血肉之軀,七情六欲。逼于無奈時他可以不惜舍出一切,含屈忍辱掙紮苟活,卻難以接受被擯棄在外。
好在他從來不是個自怨自艾的人。過往那些年,他在謝煜手上學到過許多東西,就是沒學過坐以待斃。
就連鳳北宸主仆都未必會想到,天絕道中樞那點神識尚未起效,謝重珣已然走向了他們所期盼的方向。
謝重珩全然無從知曉身後之人心中的風雲湧動。走出雲舒堂時,他一眼瞥見門神似的四名護衛,心裡不知怎的,本能地一沉。
想起謝重珣仍沒有參與議事,他仿佛不經意地随口問了句:“這幾日可有誰來探訪過我兄長?”
其中一人恭敬道:“回公子,除了公子跟鳳先生,隻有掌執大人和夫人一起來過兩次。”
謝重珩一聽就明白,若非不想讓謝重珣知曉二人早已恩斷義絕,分道揚镳,顧晚雲決計不會與謝煜同行,裝出昔日夫妻相敬的樣子。至于鳳曦,則是受托前去診脈查探的。
他不動聲色地一颔首,并未多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