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鲫魚很新鮮嘞,今天早上趕場剛買回來。”不鏽鋼缽裡裝着暖黃的魚湯,鲫魚黑色的魚皮煮軟了,筷子輕輕一碰都怕掉。外婆讓宋葉山抓緊夾魚出來吃,涼掉了腥味太重。
鲫魚刺多,但人長大了大概喉嚨也糙,有些刺直接吞下也沒感覺。
宋葉山幼兒園之前幾乎天天住在鄉下,江邊的人家經常吃魚。
她從小愛吃魚,但經常被刺卡住喉嚨。她總邊哭邊跑到竈房門前大喊“醋!醋!”,結果口齒不清喊成了“趣!”,全家人在餐桌上又急又笑。
吃完飯宋葉山拿出香蠟在堂屋點上,對着牆上高高挂着的兩張像鞠躬。
外婆在這裡的生活很清靜,看電視刷抖音,做飯種菜。每天早起和路過的鄰居遠遠地招呼,趕集時偶爾到街上打打麻将。
宋葉山知道她在城裡不如這裡自在,卻總擔心老年人處處節約,照料不好自己的身體。老太太早就剪去了長頭發,人到老年還是清瘦的,但看起來倒有精神。
老人不想進城,宋葉山也拗不過。但她總放心不下,每年拉着外婆體檢,大學期間經常往家裡打視頻,寒暑假期間也抽大把時間回來住在一起。
現在在城裡工作,好在車程不到一小時,她一有空就回來看看。
其實她最怕的是外婆會孤單。在生活摧殘後留下的廢墟裡不悲不喜地過着,好像雲淡風輕。但她那些漫長且寂靜的下午要如何蹉磨,宋葉山甚至不忍心去想。
宋葉山隻有一天假,天要下雨,外婆催她趕在落雨前回去。宋葉山感覺四周醞釀着厚重的潮濕,樹葉都綠得更加黯沉。
城裡來回的客車一天有好幾班,給司機打個電話他就會來接人。
車開到半路,果然下起雨,一滴滴落到地面,随即暈染出點點深灰。這個季節的雨,下得雖大卻緩。
玻璃上的水滴彙聚成流,交錯縱橫地滑落。各處的水花模糊了視野,雖然車内幹燥,混沌中雨的氣息卻能無孔不入。
漫天雨點降落,腦海中像是有股迅疾的逆流,不容反抗地将她往回推搡。她招架不住地後退,後退。
她感覺自己的影子在鄉野間穿梭,掠過塵沙和雨水,掠過田野和竹林。
宋葉山不可避免地又回到外公下葬的前一天。
那時16歲,她穿着黑色衣服在鄉道上漫無目的地走。
路上出奇地靜,她不知道要走到哪裡去,隻是每到一處都要拼命回想,在自己幼年的記憶中,這裡曾是什麼樣子。
白天田埂樹叢間升騰起半透明的水霧,彌漫如仙境。當晚她躺在記事前睡過的床闆上,熱切的夜雨紛亂如麻。
肆無忌憚的雨聲響徹天地,那樣的夜晚格外好睡,起床後的一切也像存在于夢中。
儀式從淩晨四點持續到天亮,燒坑時大雨澆不熄的烈火,下葬前一個陌生人扯着哭腔的唱詞,用鏟子抛灑起來的五谷,混雜着腳下踏亂的稀泥,雜亂刻入記憶。
車在大雨裡行進,宋葉山坐着的身體搖搖晃晃,旁邊的車窗不停振動。水珠笃笃地打在車身上,封閉的車内被滿世界的聲音包圍。
車上人很少,宋葉山坐在後排,視線追蹤着一條條水迹,心底總有揮之不去的空洞感。
16歲的她心中也許也有相同的感覺,霧與水中的天地如此清澈,自己也趨于透明。隻是不知何處是歸宿。
卻也希望這雨就一直這樣下吧,讓自己躲在這個無人知曉的角落裡,被潮濕地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