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幺妹吃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飽飯,她很滿足,連睡覺的時候都是笑着的,當然她更高興的是,她娘也吃飽了,不會很快就死了。
雖然那時候幺妹很小,但是對于死亡的感知卻很深刻。
死,這個字眼太沉重了,在他們鄉下,所有人每天殚精竭慮的,都是為了活下去。
她在很小的時候就參加過葬禮,是她奶奶的。
家裡窮,連棺材都打不起,大伯帶着父親和哥哥上山去看了些木頭回來,然後将大伯母的陪嫁箱子給拆了,在自己能力範圍内将用盡所有的努力給奶奶做了一口棺材。
然後她就被母親牽着看着前方那口新木與沉木混雜的棺材像山一樣壓在長輩們的肩頭。
她聽到周圍的人說,老人家是為了節約糧食,将自己餓死的。
幺妹想不通,餓是一件多麼難以忍受的事情,怎麼會狠下心來将自己活活地餓死呢。
後來她就明白了,奶奶選擇放棄自己的生命,換來了她的子孫們那小的可憐的生的希望。
再後來便是鄰居家的嬸子帶着她的小女兒去了集市,小女兒沒回來,嬸子卻帶着大包小包的回來了。
她很久沒見過嬸子的女兒,那是她最好的玩伴,她問娘,娘親充耳不聞,隻自顧自地做着活計。
她又問爹,爹也不說,隻是摸了摸她的頭,臉上滿是掙紮的神色。
再後來她隐約的聽到其他人說,隔壁的小丫頭被她娘挂到集市上去了。
挂到集市上,做菜人。
她還是不懂,又纏着别人問,那人很不耐煩了,便一股腦地全說給她聽。
菜人就是被當做菜的人,是給人吃的。
她如遭雷擊,怔立當場。
後來嬸子也去了集市,也沒有回來過,不久後那家裡孩子媳婦一個接一個上集,一個接一個的回不來。
她聽讀書的地主家的小少爺念過一首詩,詩的内容不太記得了,隻記得兩句,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嘗。
她當時隻是短暫性地怔愣了一些,緊接着便從心裡湧上了一股極為強烈的渴望來。
她還沒有吃過肉呢。
玉璋講到這裡的時候,特意停下來看了看他們的臉色,不出所料地看到已經是在嘔吐邊緣的程玏的表情。
那眼神裡沒有任何感情,隻是冷冷地看着他,仿佛在審判。
程玏被看的心驚肉跳,那種要吐的欲望奇異地被壓制回去,表情也逐漸恢複正常。
玉璋收回目光,慢條斯理的拂了拂自己的鬓角,便要再次開口。
駱馳卻伸手打斷,示意自己要去一趟洗手間,說完也不等别人開口,直接打開門走了出去。
于是房間裡又陷入沉默,程玏側過頭看着一言不發所有所思的泠音,以為她也被惡心到了,于是送去探究的眼神。
泠音察覺到他的目光,沖着他微微一笑,便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泠音當然不會被玉璋的描述刺激到,便是她自己也是親眼見過人吃人的慘劇的。
說起來,這片土地真正的消除饑餓,也不過幾十年前的事情。
從那以後,幺妹便每天都活在恐懼裡,她怕自己那一天也會和鄰居的小丫頭一樣,被自己的親娘帶着,去往那可以說是陰曹地府的集市。
那年頭不僅天公不作美,時常有災難發生,但是憑借着祝家幾乎是費盡心力的經營,幺妹在苦難中磕磕絆絆的長到了快十歲。
她的兩位長姐早就嫁了出去,哥哥也成為了一個身材瘦弱的少年,家裡吃飯的嘴一下子少了兩張,祝家似乎在變好。
但是所有的苦難似乎是接踵而至,一下一下的,并不給人一喘息的機會。
有一年幺妹在離家不遠的一處山頭挖了些觀音土,準備回家做成泥餅以充饑。其實觀音土吃死過不少人,尤其是小孩,死的時候肚子隆起來,好似懷胎七月,面色卻是蠟黃枯萎,一派死相。
幺妹也知道,但是不吃,就會餓。
田裡的活物與植物幾乎被饑餓的村名搜刮殆盡,路過水池邊,你甚至聽不到一點魚遊動的聲響。
她灰頭土臉的背着一個鋪了布的籮筐,手裡拄着一根木棍,搖搖欲墜地行走着。
路邊到處都躺着奄奄一息的人,有老人,有婦女,有孩童,也有青年。
他們瘦骨嶙峋地蜷縮在地上,像是一隻隻蝙蝠,他們的四肢無法展開,像枯枝一樣插在已經是像枯木闆的身軀上。
她面無表情的背着筐從他們身邊經過,那些人挪動着手朝着她的筐伸出去。
他們在要吃的。
幺妹不敢停下來,因為她已經是精疲力盡了,如果停下來,可能就沒有力氣再站起來了。
但她還是停下來了,因為她看到了一個人,也許不像是人了。
因為那人臉上隻有一層皮覆蓋着,兩隻眼睛深深的凹進去,臉上是大片大片的灰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