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妹知道,那是死氣。
她的衣襟被打開,一個頭大身軀小的兩歲孩童嗚咽着吮吸母親幹癟的胸膛,那裡自然沒有一滴奶水。
那女人看到幺妹駐足,原本已經行将就木的臉上煥發出一點點微弱的希冀。
幺妹想要動腳離開,卻怎麼也走不動,最終她還是放下籮筐,從懷裡掏出幾隻烤的焦黑的螞蚱,遞到女人嘴邊。
女人沒有張嘴,可能是已經沒有力氣張嘴了,她眼神看了看懷裡的孩子,又看着幺妹。
幺妹會意,将孩子抱起來,把螞蚱遞給他,那孩子立刻就接過,幾乎是沒有嚼的就吞了下去。
女人帶着最後一絲眷戀的看着孩子,嘴裡斷斷續續地,給他一口吃的就是他的恩人了,小姑娘,你把他領回家,洗幹淨,然後送到集市上去吧。
那位母親滿眼的絕望看的幺妹心顫,她嘴唇嗫嚅着,或者你們好心,給他留個全屍。
幺妹幾乎是立刻就站起來,沒有理會女人死前那格外灼熱的眼神,用盡全力的背上她的背簍,頭也不回地走了。
身後響起孩童的哭聲,還有人虛弱卻興奮地叫喊,快燒水。
她丢了木棍,幾乎是落荒而逃地回了那已經是破爛不堪四處漏風的家裡。
她被一陣斷斷續續上氣不接下氣的哭聲定住了腳步,站在門框邊,不敢進去。
也不知站了多久,她背上的籮筐都掉落下來,裡面泥土散了一地,她娘才扶着牆走出來,面目凄苦地看着她。
去鄰村把你兩個姐姐尋回來吧,你爹走了。
奶奶死的時候,大伯和父親還能東拼西湊地做了一副薄棺,等到她爹死的時候,家裡便是箱子也沒有了。
所有能賣的能當的,全部都換了食物。
娘将爹最好的衣服找出來,縫了縫,又補了補,給爹穿好後,便由着哥哥和姐姐們搬着到屋後的坑裡埋了。
他們都不會寫字,幺妹找了幾個奇形怪狀的石頭立在她爹的墳前,算作是墓碑。
她在墳前磕頭,心裡默默的念,奇異的沒有一絲悲傷,反而有一種欣慰與解脫的快意。
爹,等到來世,一定要活在一個能吃飽飯的時代。
葬禮之後,大姐沒有回婆家,反而是留了下來,連帶着小侄女一同留了下來。
很過了一些時日,幺妹才得知,朝廷征兵,大姐夫了為了參軍得來的銀錢與糧食,跟着百戶去了秦州。
那些錢留給了公婆,糧食帶回了家裡。
一家人小心翼翼地吃了一段時日,米缸終于見底。
最先餓死的是小侄女,哥哥滿眼通紅地看着孩子瘦小的像是貓兒的屍身,啞聲說道,娘,咱别埋了,我去燒水,吃了吧。
大姐沒有說話,反而是娘吩咐着幺妹,去拿點幹草來。
娘用幹草編了席子,裹住孩子小小的身體,讓幺妹背着,帶去了哭兒山埋了。
回來的路上,她攙扶着已經是走不動的娘,在路邊看到了一群人正圍在一起不知道搶些什麼。
幺妹好奇地探頭看了看,回過頭和娘說,娘,是二姐。
她憑借着身體小的優勢将二姐的頭顱抱了回來,和爹埋在了一起,到這時,她娘已經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了。
過了些日子,有一天大姐就着寒冷的溪水洗了洗身體,和哥哥一起去了東集,等回來的時候,哥哥隻抱着懷裡的一點點錢,滿目絕望的看着那些白花花的東西。
娘表情麻木卻動作娴熟的做好了飯,一家人吃了有生以來的第一頓白米飯,席間卻無一人說話。
當晚幺妹躺在了她娘骨頭突出的懷裡,輕輕地說,娘,明天領我去東集吧。
原本是輕輕環着她的身體的手臂驟然圈緊,頭頂傳來女人壓抑痛苦的哭聲。
幺妹鑽進她娘的懷裡,像孩童一樣吸吮,我想好了,我長得白,可以多賣一點錢,說不定可以賣一百文一斤。
無論母親如何不同意,等到山窮水盡的那一天,幺妹洗的幹幹淨淨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和哥哥去了東集。
這是她第一次來東集,和她想象中如同陰曹地府一般不一樣,這裡很普通,集市上人來人往,很多人都穿着和那一年中午在田間垂柳下見到的男人一樣好的衣服,熨帖合身,一絲不苟。
還沒等走到集市裡架的最高的肉架那裡,幺妹便被一個瘦小駝背的女人攔了下來。
女人跟哥哥說了什麼幺妹不記得了,她隻記得她問了一句,跟你走的話,有飯吃嗎。
有。
那我娘我哥有飯吃嗎。
有。
好,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