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璋停了下來,這些話她許久都不曾對人講過,除了那個在奈何橋畔給孟婆洗碗的人。
她講着講着,那些痛的發苦的回憶再次從她已經死去幾百年的心髒裡開始跳動,她感覺很難受,她應該學畫畫的,至少也應該将那些她想要記住的人畫下來。
程玏見她突然地不說話,駱馳也是凝着臉沉默,泠音更是木着臉,仿佛還沒從剛剛的被威脅中抽出來。
沉默的氣氛幾乎要攫取呼吸,程玏雙手放在腿側捏了又放,努力地想要打破這尴尬。
“那個,講累了吧,要不要我去給你倒點水?”
說完就要起身去倒水,玉璋似乎還沒察覺這句話的不對,微微地搖頭:“不用了,我不喝水。”
“那喝點果汁?還是可樂?”程玏拿出了作為主人的待客之道。
駱馳終于從對玉璋凄苦的身世的震撼中醒過來,一把扯住了正在犯傻的程玏讓他坐下,“你有毛病吧,給鬼魂喝什麼水?顯着你了。”
對哦,她好像是鬼魂哦。
深感冒犯的程玏惶恐地坐下,惴惴不安地看着被自己冒犯的玉璋,生怕她下一秒就露出一張可怕的臉來恐吓他。
玉璋并不在意,她原本哀婉沉靜的面容微微有了動容的神色,眉間微挑,算是給予程玏安慰。
計師傅告訴她人可以靠念想活下去,等到她長大些,她漸漸地明白了,計師傅和她一樣,也有日夜憂心,牽挂不已的人。
楚腰閣裡的女孩們,學詩文的學詩文,學跳舞的學跳舞,更有甚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未出去待客,便有美名傳出。
玉璋似乎是這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個,她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能領會計師傅那高絕琵琶技藝的皮毛。
從前她總是憎恨自己這榆木的腦袋,憎恨自己不夠聰明,不夠機敏,但後來計師傅說,不聰明的人,才能活的快活些。
玉璋不明白,她最羨慕的就是西院臨風館的莫歡姑娘。她極聰明,尤善棋藝,書畫也是一絕,進退有度,優雅從容。容貌也是上上等,冰肌瑩雪,粉酥含春,袅袅沉壁,端坐于亭台之上,恍如神仙妃子。
她想不通 ,像莫歡姑娘這樣十全十美的人,還有什麼不快活的呢。
她确實不聰明,想破腦袋也想不通,于是隻好一心一意就栽進琵琶裡,終日裡與琴聲作伴。
等到玉璋滿十五歲出門待客的時候,莫歡已經是這江甯府鼎鼎有名的美人了。
那一年中秋江淮王在王府大宴賓朋,楚腰閣裡但凡是已經成年的姑娘幾乎都被賴媽媽送去了王府,玉璋也不例外。
這是玉璋從吉安府到江甯府後的第一次出門,上一次見到外面的世界,還是那一年在馬車裡。
她原以為楚腰閣已經是精美的如同天上宮阙了,但是天家的富貴還是讓人震撼。
江淮王隻是宗室裡一個旁系的王爺,關系說近不近說遠也不算遠,他與當今的天子是第三代的堂兄弟。
那時候的宗室已經不如剛建國初期那樣人丁興旺了,天啟皇帝甚至沒有子嗣,因此今上格外珍惜這些還尚存人世的親戚們。
珍惜的結果就是,江淮王一個郡王爺幾乎擁有整個南直隸五分之一的土地,他的府宅占據了江甯府府城幾乎大半個西部,周遭安靜幽秘,紅牆綠瓦,一派天家肅穆。
而那高高的院牆之下卻時常有餓殍經過,他們的屍骨如同蛇蟲鼠蟻,被王府的下人清理,但一段時日之後還會再有,如此循環往複,沒有盡頭。
玉璋見過那些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乞丐倒在王府的牆根下,她聽不見乞丐孱弱的呼救,隻能聽見院牆裡面的歡聲笑語。
大抵這世上,還是苦難占多數的。
江淮王府裡的精美華貴遠不是楚腰閣能比的,進門便是一條不亞于江甯府城主路的寬闊青石闆路,兩邊是各一排的二層紅木小樓,再往裡經過一個花園,穿過回廊亭,來到後面的主院,便是宴客的地方了。
主院花園看上去有三分之一個楚腰閣大,靠西是一個人工的湖泊,湖上修建了一座彎彎的小橋,湖邊便是各種奇花争豔的花園。
流風水榭,亭台樓閣,玉璋隻感覺自己剛剛在外面見到的那個餓殍是錯覺。
這裡恍惚間是一個盛世。
賴媽媽在楚腰閣裡說一不二,來了江淮王府卻連正院都去不得,她拉着要前去表演的姑娘們一個一個的囑咐,直到了玉璋這裡,賴媽媽卻換了一個語氣。
你别連累你這些姐妹們。
玉璋面無表情地點頭,然後踏過了那一道不知未來是死是活的門檻。
她隻會彈琵琶,也隻想彈琵琶,台上跳舞的姑娘們腰肢柔柔,衣袂翩飛,她和另外一個吹笛子的姑娘老老實實的坐在下面演奏。
有一群人坐在臨湖的水榭裡,眯眼撫掌的欣賞着。
舞跳完了本該是退下的時候,但偏偏江淮王今日興緻甚高,竟然給她們安排了座位,賜了恩典。
莫歡是一群人中最年長也是最出色的,她站起來謝恩,身段窈窕美好,不出意外的吸引了水榭裡主位的注意。
你是何人。
妾名喚莫歡。
席間有人恍然大悟,原來是名動江甯的莫歡姑娘。
主位的王爺似乎也有耳聞,招招手,讓莫歡過去。
莫歡沒有任何的情緒起伏,既不高興也不激動,她如玉一樣的臉上的妝容依舊是完美無瑕,看上去就像是一尊美麗的玉器。
她走過去,經過玉璋的身邊,微涼的晚風吹動她的半臂,将她身上清雅的香味傳入到玉璋的鼻子裡。
她好像要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