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裡的氣味,那種刺鼻的消毒水味直沖沖地沖進人的鼻子裡,熏得腦袋暈暈乎乎的。
程玏和裴江脩并排坐在病房的外,耷拉着腦袋不說話。
大人們都在病房裡面守着爺爺,聽着醫生的叮囑,一些斷斷續續的話從沒關嚴實的屋内傳出來,聽的人心煩意亂。
“基本上就是靠機器維持生命了,具體能維持幾個月也是說不準,可能三五天,可能三五個月,要是老人家還有啥未了的心願,還是盡量滿足他吧。”
後面的話程玏不想聽了,他捂住了耳朵,有點痛苦地彎下腰去。
裴江脩以為他不舒服,問他怎麼了。
程玏怕被他看到自己眼睛裡的眼淚,彎着腰不肯起來,隻說自己肚子疼。
可他肚子疼手卻一直捂着耳朵,裴江脩心裡了然,心裡也開始抽抽似的怅然無助起來。
可能是因為性格的原因,他從小就比程玏省心很多,大人們花費在他身上的關注就比程玏少,外公尤其明顯。
他小時候卯足了勁兒和程玏比,比完成績比壓歲錢,就是要證明自己得到的關愛比他更多。
可是現在,程玏承受失去至親之痛要比他多得多。
他醞釀了半天,終于是眼淚盈眶了,一把把程玏薅起來,四隻淚眼相對,二人在醫院冷寂空曠的走廊裡壓抑痛哭。
幾位長輩定好了值夜的順序,出來問他們學校的上課的事情。
看到幾隻核桃似的眼睛,大人們心裡也不好受:“你們請了幾天假?還是先回學校吧。”
此時二人哪有心思上學,裴江脩面對長輩第一次開始扯謊:“期中剛考完,學校忙着統計期中的成績,最近幾天都不會上課了,我們留下來陪幾天吧。”
大人們悲痛不已,也沒有心思去追究謊話的合理性,點點頭算是同意了。
幾位長輩分配好了值夜的事情,程玏主動替他爸爸接下第一晚,裴江脩知道他的意思,表示自己也要留下來,到時候一起上學。
夜晚的醫院就是城市裡最安靜的地方,病房裡隻有機器滴答的聲音,微弱的光點閃爍,床頭隻留下了一個燈照明。
程玏接替他爸爸下半晚,和裴江脩坐在了病床邊,拿出竹箫,等待泠音出現。
潔白的病床上躺着一個氣息奄奄的人,他的手是枯瘦的,他的胸膛幾乎沒有起伏,身邊無盡的黑暗幾乎能夠眨眼就能将他吞噬。
直到了淩晨三點,幾乎所有人都睡了,護士站的護士都眯着眼睛打盹,泠音終于出現了。
“你去哪兒,怎麼這麼晚才來?”程玏揉着眼睛,覺得自己半邊身體都麻了,轉頭一看,發現裴江脩趴在他身上睡得不亦樂乎。
他推了半天沒有把人推醒,索性随他去了。
泠音站在病床邊,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手輕輕地摸上爺爺的臉:“小扣子。”
爺爺的眼皮顫了顫,慢慢地睜開,喉嚨裡呼呼作響:“姑姑。”
泠音點頭應他,幫他順了順氣,聽着那種呼呼作響的聲音平息了一些,才開口說:“大夫怎麼說?”
程玏想到醫生的話心口就發酸:“醫生說就這段時間的事兒。”
泠音深吸一口氣,似乎在接受這個事實:“生死之事,不能違逆。”
小扣子命苦,不過那個年代的人,沒有幾個人命不苦的。
兩歲上爹去打仗了,從此再也沒回來,從此娘兩個相依為命,活得艱難,幾次險些餓死。泠音幫扶了一把,好不容易長到五歲,乖巧伶俐的一個小孩子,小小的年紀就知道幫娘喂雞掃地,料理家務。
可是世道艱難,一個弱女子,操持家務撫養孩子,教他識人明理,沒能堅持幾年卻再也熬不住倒下了。
孩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是一味的抱着娘哭。
那一天泠音久違的想到了程珏,阿媖去的時候,程珏也是一個孩子,幾個被托孤的人艱難地将他養大,耗費了不少的心力。
而眼前的孩子,他比程珏更小,就失去了父母,從此在這紛亂的年代裡,也不知道能活幾天。
泠音救了他一命,換了他母親回來,意識消失之前,驚覺這又是一個輪回的開始。
後來仗打完了,爹卻沒回來,小扣子長大了,知道了一些事,心裡卻不願意相信。
他就一直等,等到世界上所有還記得他爹的人都不在了,爹還是沒回來。
他快死了,死他不怕,在八十年前那一次,也許他就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