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
似有若無的聲音,從霍去病口中飄出。但隻有他身旁的霍止瘁才能聽見。
霍去病稍稍清醒過來,又喚了一聲:“大将軍!”
衛青擡眼,望向面前的外甥。霍止瘁看得分明,他的目光中沒有疑問,而是在強抑沉痛中帶着一絲期待。
“……是誰……”
霍止瘁垂下頭,她明白,衛青的問題,其實是期待着霍去病能夠反駁自己的猜測。
然而,他沒能等到那個答案。
一直沒有太多情緒波動的霍去病,此時卻是神情閃爍,不敢看着舅舅。
“……張次公與張延年二人,方才畏罪自裁……”
衛青一言不發,雙眸落在木闆旁耷拉下來的一隻蒼白無力的手掌。
這隻手他太熟悉了。它的主人,曾經為他駕過馬、為他拉過弓、為他緊握彎刀,殺死過不知多少強悍的匈奴人。
但如今,它靜靜地倚在一塊門闆旁,像被砍倒的一截枯萎的樹枝。
這時,衛青身旁閃出一人。義縱踉跄地撲到木闆前,掀開被子,當看到底下那張似在熟睡的臉孔時,他原本就睜得大大的眼睛,幾乎要撐破了眼眶。
“阿次?!”
沒有人回答他,整個庭院中,死一樣的寂靜。
唯有邸外那些馬匹的滴答蹄聲、響鼻聲遠遠傳來,更顯得這裡安靜到異樣。
“阿次,你快起來!休要吓人了!”
“你起來看看!大将軍已為你向陛下求情,免了你死罪,隻是将你削去爵位貶為平民而已!你不信,快些起來自己親眼看看便知!”
“大将軍已經将陛下親書的簡牍都帶來了,你不要再吓唬我!”
義縱将張次公抱在懷中,不住地呼喚着他,竭力想要他醒來。
衛青凝視着張次公的臉龐,手上無力,握着的簡牍滾落在地。
“哈!你又想戲弄我!這回我不上你的當!”
“你别睡了!大将軍都來了!當年咱們是怎麼發誓的來着?隻要能跟在大将軍身邊,勝過當強盜百倍!如今大将軍在此,你還睡?!”
“我們結拜這麼久,你一直都壓我一頭。不僅騎馬比我快,升官比我快,如今一定是知道我能赢過你,你就裝睡!哈哈!”
義縱笑着笑着,聲音已像水中的倒影,被夜風一吹,越發模糊顫動起來。
他一擡頭,隻見同行而來的義妁正默默地站在面前,用無聲的悲哀眼神,看着自己。
義縱一下子如同見到了救星,喜得大叫道:
“姊!你快幫幫阿次!你醫術這麼了得,一定能救得了他!快些、快……”
他語不成句,像個溺水之人緊盯着面前的親人。
義妁含淚抱着弟弟肩膀,輕輕說道:
“阿縱!”
義縱身子劇震,在阿姊悲切的目光中,他終于明白,一切都已是無法挽回了。
他咧着嘴,像個孩子般嚎啕大哭,抱着張次公不肯放手。
在後院的廂房中,斷斷續續的哼聲傳出。那是女子的低吟淺唱。
曾經滿懷豪氣的歌曲,也在這般哼唱中,漸漸消解了野心,隻餘下一縷若有若無的呢喃,仔細聽來,猶如哽咽。
哭聲與哼聲交織在一處,在這個死寂的夜中,默默地送别亡者上路。
“骨碌骨碌”……單調的輪軸聲,在平整悠長的馳道上回響着。
浩浩蕩蕩的兵馬車隊,護衛着他們的主人,向着長安城另一處的府邸前進。
在實施嚴格夜禁的這個年代,長安城内這個時段還能出現這一幕,當真是奇景了。
衛青此時已卸去了甲胄,坐在軒車。他從來沒感覺這麼疲憊過。
處理完淮南邸的事,霍去病堅持要舅舅先行回府歇息,而他自己則進宮面聖。
衛青想到此處,不禁擡頭,望向對面。
“累了吧?”
霍止瘁搖搖頭。當衛青被衆人強勸着回府時,霍去病便對她說:
“你好生護着舅舅。若有何事,馬上命人來告我一聲!”
因此,她也和衛青一道,離開那個令人心頭沉重無比的淮南邸,回衛府而來。
雖然是在前往回家的路上,可是霍止瘁卻是毫無實感。
今晚的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太快,快得讓她一時難以承受。
而且,這短短一夜,她見證了太多太多死亡。